吴山高,越水清,握手无言伤别情。
将欲辞君挂帆去,离魂不散烟郊树。
此心郁怅谁能论,有愧叨承国士恩。
云物共倾三月酒,岁时同饯五侯门。
羡君素书常满案,含丹照白霞色烂。
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仙山。
何当脱屣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
俛仰人间易凋朽, 钟峰五云在轩牖。
惜别愁窥玉女窗,归来笑把洪崖手。
隐居寺,隐居山,陶公炼液栖其间。
灵神闭气昔登攀,恬然但觉心绪闲。
数人不知几甲子,昨来犹带冰霜颜。
我离虽则岁物改,如今了然识所在。
别君莫道不尽欢,悬知乐客遥相待。
石门流水遍桃花,我亦曾到秦人家。
不知何处得鸡豕,就中仍见繁桑麻。
翛然远与世事间,装鸾驾鹤又复远。
何必长从七贵游,劳生徒聚万金产。
挹君去,长相思,云游雨散从此辞。
欲知怅别心易苦,向暮春风杨柳丝。
【题解】
《李诗通》于本诗下注:“留别诗,题似不全。”王本注:“题下似缺别人字。”石门,地名,有数处。当涂县在横山西南麓谷口有两石壁对峙如门, 左壁上摩崖题刻“石门”二字,传为唐人写刻,至今仍存。明嘉靖《太平府志》云,横山有陶弘景隐居、石门、古洞、古祠、五井、丹灶诸景。横山一称横望山。詹本云:“根据诗意,此诗是李白天宝十三载春间于当涂横望山别一道友而作。此一道友,据郁贤皓、刘华云、李从军等近年来的研究,认为应指元丹丘。告别之地应是宣州当涂的隐居山,即齐梁时代陶弘景炼丹处。因为是乘舟顺水而下,故题曰‘下途’。”咸本、萧本、玉本、郭本、全唐诗本、王本俱无吴中二字题下注。
【校注】
首二句,泛指吴越一带山高水清。
烟郊,谓烟云缭绕的郊野。虞炎《奉和竟陵王经刘山献墓下》诗:“聚学从烟郊,栖遁事环华。”
国士,国中才能出众的人。此指元丹丘。《史记·豫让传》:“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安本注:“句谓己天宝初得元丹丘荐举入朝。”
云物,犹言景物。刘勰《文心雕龙·比兴》:“图状山川,影写云物。”
岁时句:岁时,逢年过节。《礼记·哀公问》:“岁时以敬祭祀,以序宗族。”五侯,《汉 书·元后传》:“河平二年,上悉封舅谭为平阿侯,商成都侯,立红阳侯,根曲阳侯,逢时高平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谓之五侯。”
羡君二句:素书,杨本注:“黄石公《素书》二卷,”王本注:“古人以绢素写书,故谓书曰‘素书’。含丹者,书中之字,以朱写之,白者绢色,丹白相映,烂然如霞矣。”《神仙传》卷六:“烈入河东抱犊山中,见一石室,室中有石架,架上有素书两卷。”常满案,全唐诗本作尝满案。
冥筌,王本注:“冥,幽也;筌,迹也。冥筌,道中幽冥之迹也。”指道中的微妙之处。又《文选》卷三一江淹《杂体诗·许征君询自序》:“一时排冥筌,泠然空中赏。”李周翰注 :“冥,理也;筌,迹也,言理迹双遗也。”
何当句:脱屣,《汉书 · 郊祀志上》:“天子曰:‘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 耳。’”颜师古注:“屣,小履。脱屣者,言其便易无所顾也。”谢时,《列仙传》上:王子乔“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
壶中,《后汉书》卷一一二《费长房传》:“费长房者,汝南人也。曾为市椽。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唯长房于楼上睹之,异焉。因往再拜奉酒脯,翁知长房之意其神也,谓之曰:‘子明日可更来。’长房旦日复诣翁,翁乃与俱入壶中,唯见玉堂严丽,旨酒甘肴盈衍其中。共饮毕而出,翁约不听与人言。”《云笈七签》卷二八《二十二治》:施存“学大丹之道,三百年炼不成,唯得变化之术。后遇张申为云台治官,常悬一壶,如五升器大。变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如世间。夜宿其内,自号壶天 ,人谓之壶公。”
俛仰,《庄子·在宥》篇:“其疾俛仰之间。”王羲之《兰亭诗序》:“俛仰之间,已为陈迹。”
钟峰句:杨本注:“钟峰,钟山也。”王本注:“五云,五色云也。”又《句容县志》:“ 五云峰在小茅山之侧。……昔三茅君以三月十八日,驾五色之云,驭八景之舆,伫于此山,逾时而去,故号五云峰。”宋本原作火卢峰。咸本、萧本、玉本、郭本、刘本、朱本、全唐诗本、王本俱作钟峰。是。今据改。五云,杨慎批点《李太白诗选》作五色。
玉女窗,王本注引《图经》云:“嵩山有玉女窗,汉武帝于窗中见玉女。”《五色线》卷下 :“《嵩山记》:玉女三台山,昔汉武帝东巡过此山,见学仙女子,帝因往观之。”
洪崖,《文选》卷二一郭璞《游仙诗》:“右拍洪崖肩。”李善注:“《神仙传》曰:卫叔卿与数人博,其子度曰:向与博者为谁?叔卿曰:是洪崖先生。”此处以洪崖先生喻元丹丘。
隐居山,唐人赵璘《因话录》卷四:“宣州当涂隐居山岩,即陶贞白炼丹所也。炉迹犹在,后为佛舍。”宋人王象之《舆地纪胜》卷十八太平州《古迹》:陶贞白书堂“在城东北六十余里横望山之澄心院。陶弘景谥贞白先生,自号隐居,始读书于此。”又《景物下》云 :横望山“在当涂县东北六十里,……有陶贞白书堂,今为澄心院,五井、丹灶、药臼在焉 。”
陶公句:陶公,《南史》卷七六《隐逸下》:“陶弘景,字通明,丹阳秣陵人也。… …至十岁,得葛洪《神仙传》,昼夜研寻,便有养生之志。……大同二年卒,时年八十五。 ……诏赠太中大夫,谥曰贞白先生。”炼液,即炼丹。
灵神,《大戴礼·曾子天圆》:“阳之精曰神,阴之精曰灵。”此处意犹凝神。
数人句:指道友们皆高寿异人,不知其确实年龄。《左传》襄公三十年:“臣小人也,不知纪年。臣生之岁,正月甲子朔,四百有四十五甲子矣,其季于今,三之一也。”一个甲子为六十年。
昨来句:来,咸本、萧本、玉本、郭本、刘本、朱本、胡本、全唐诗本俱作夜。王本注云: “萧本作夜。”冰霜,朱本作冰雪。
如今句:谓对横望山隐居山风物还认识得清楚。识,咸本、萧本、许本、严评本、全唐诗本俱作失。王本注云:“许本作失。”误。
悬知句:悬知,预知,料想到。乐客,指好客的人。
石门四句,以横山石门胜景比作陶渊明所描写的桃花源。陶潜《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居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曰:‘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豕,刘本、朱本俱作犬。
翛然,自然超脱貌。《庄子·大宗师》:“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释文》:“向云:‘翛然,自然无心而自尔之谓。’郭、崔云:‘往来不难之貌。’”
装鸾句:驾鹤,《文选》卷十六江淹《别赋》:“驾鹤上汉,骖鸾腾天。”远,宋本原缺。缪本、咸本、萧本、玉本、郭本、刘本、朱本、严评本、全唐诗本、王本俱有远字。今据补。复,宋本原作服。咸本、萧本、玉本、郭本、刘本、严评本、全唐诗本、王本俱作复。是。今据改。
七贵游:游,宋本模糊不清。缪本、咸本、萧本、玉本、郭本、全唐诗本、王本俱作游。今据补。七贵,《文选》卷一○潘岳《西征赋》:“窥七贵于汉庭。”李善注:“七贵谓吕、 霍、上官、赵、丁、傅、王也。”
挹君,王本注:“挹,即楫也,古字通用。”
【评笺】
朱本(《李诗辨疑》)云:“辞冗而泛,与题不合。于内言吴山、 越水、钟峰、隐居寺、桃源等处,杂然乱陈,殊无伦次。题中所谓归石门旧居者,又不知在何处也。又如“何当脱屣谢时去’及‘我离虽则岁物改’、‘装鸾驾鹤又复还’等语,俱不成句法。以致结语涣散,皆可疑也。但中间有‘云物共倾三月酒,岁时同饯五侯门’句,似老炼,仿佛李白之作,而全篇绝不相类,此又不可晓也。”詹锳《李白诗文系年》驳云:“ 朱氏不知石门果在何处,竟谓诗内杂然乱陈,殊无伦次,因疑全诗为伪,殊嫌武断。”
严评本载明人批:“调俗,疑亦非真。”“离魂句,仙语。”
延君寿《老生常谈》:“《下途归石门旧居》云云,篇中多整句,太白诗未可多得,最宜师法。‘将欲辞君挂帆去’二语,是太白本色。‘俯仰人间易凋朽’四句,亦突接硬转法也。‘我离虽则岁物改’四句,当玩其转笔之捷,真能如风扫箨,再接‘石门流水遍桃花’四句,益觉气味浓厚,文境宽绰有余。将到结尾,又用‘何必常从七贵游’二语的一束,可云到底不懈。选本不登此种,美不胜收也。从此问津,觉武陵仙源尚在人世。”
郭沫若《李白与杜甫》:“这里有一首诗:《下途归石门旧居》,向来不大为专家们所注意,其实在了解李白的生活上是具有关键性的作品。……这首诗,我认为是李白最好的诗之一,是他六十二年生活的总结。这里既解除了迷信,也不是醉中的豪语。人是清醒的,诗也是清醒的。天色‘向暮’了,他在向吴筠诀别;生命‘向暮’了,他也在向尘世诀别。”
刘华云《试论〈下途归石门旧居〉诗》认为,此诗作于天宝十二载春,增别对象是元丹丘,作地是北方地区的某座山里,诗文所说“石门旧居”,是嵩山居或颖阳山居。(见《文学遗产》1981年第3期)。
李从军《李白考异录》认为,此诗作于天宝十三载春,赠别对象是元丹丘,作地为江东茅山,“石门”是越地青田县的石门山。
【系年】
郭沫若《李白与杜甫》系此诗于宝应元年(762)。
裴斐《李白诗歌赏析集》系于宝应元年(762)。
安旗《李白研究》云:“通观全集,凡作于安史乱后之诗皆有乱后迹象,此诗长达数十韵而无一语及乱后事,恐非宝应元年之作。……诗中时令甚明,显系春日。当是天宝十三年(754 )春,白往返宣城、金陵之间,至横望山访丹丘,重游石门,临别时抒怀之作。”
詹锳《李白诗文系年》系此诗于宝应元年(762)。又在《释李白〈下途归石门旧居》》(载《天府新论》1989年第4期)文中否定旧说,系此诗于天宝十四载(755)春。至詹本又系此诗于天宝十三载(754)春。
按:此诗作地为当涂横望山,赠别对象为元丹丘,作年应从郭沫若说,为宝应元年(762)春。这年,李白因病寓居当涂,在《江南春怀》中有“天涯失乡路”,“田园久芜没”之叹,归于山东之家的心情可见。本诗中“云游雨散从此辞”,是拟归山东时而向丹丘的最后告别。若作于天宝末年,当不应有此语。此诗通篇未及时事,自然也未及安史乱后事。至于李白果未归山东,那是因为他的病情无大好转之故。
【译文】
吴山高,越水清,握手难以说出伤别情。将要告别您挂帆而去,离魂却像烟一样萦绕郊野的树。此时心中郁结的惆怅有谁能谈论?我真有愧于承受您这位国士当年对我的恩情。阳春三月我们曾共倾美酒,逢年过节我们共同饮宴于王侯之门。我羡慕您案桌上常常放满素书,那书中白绢朱字相映象霞色灿烂。我也曾学道穷其奥秘,梦中往往游于仙山。心想着何时能脱却凡俗谢别时人而去,进入那壶中别有日月的云天。人间万物都会在俯仰之间凋落腐朽,就像那钟山的五色云彩飘忽在窗口。前次与您惜别时我在嵩山玉女窗愁望,今日归来我又笑握您这位洪崖先生的手。隐居寺啊隐居山,古人陶弘景炼丹就栖于此间。往年我学道也曾凝神闭气地在此登攀,恬谈之中感受到心绪的幽闲。道友们都说不清自己的年龄甲子,个个都有着肌如冰雪的容颜。我离开这里后虽然景物有所更改,如今我仍清楚认识自己地处所在。莫要说今日相别不能尽欢,能料想好客的您仍会对我遥遥等待。石门就象桃花源一样遍地是流水和桃花,我也曾经到过这世外的“秦人”之家。不知他们招待我时从那里得到鸡猪的肉,这里面见到的是繁茂的桑麻。当时的自然超脱真像远与世事相间,骑鸾驾鹤越想越远。人生何必长与权贵交游?又何苦辛劳一生徒然聚集万贯家产!拜君而去啊长相思,我们将像云游雨散一样从此告辞。欲知我怅然而别时心中易生的苦情,正所谓 “向暮”时分春风吹拂的柳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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