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李白墓考述》已经指出,李白骑鲸升天断不可信,溺水而死却极有可能。不能因为骑鲸升天不可信而否定李白溺死的记载。既然有溺死之说,且又与“以手弄月”相关,于是便生出了捉月之说,出于对诗人的怀念,又建构了捉月亭、捉月台。应该指出,无论是骑鲸升天的妄传,还是捉月亭、捉月台的虚设,都不免带有过量的感情色彩,但也寄托着人们对李白的祝愿和纪念。这是应当首先说明的。
现可见最早有关捉月亭的记载,是北宋诗人李之仪的一篇题为《捉月亭》的诗。李之仪为北宋元丰年间(1078—1085)进士,徽宗时任常平提举,早年曾在苏轼定州安抚司执掌机宜。元祐年间擢升枢密院编修,因受到宰相蔡京的陷害,崇宁二年(1103)被编管太平州,在当涂生活了十年,写下了不少有关当涂山水古迹的诗词。其《采石三题·捉月亭》当写于此期。诗云:“我昔扬帆下庐阜,落帆采石春欲暮。江南江北只见山,欲识锦袍无问处。夜深明月来青天,天水茫茫月连雾。想见扁舟捉月时,江心见月如相遇。醉魂不制月可捉,捉得便将天外去。月在人亡天莫诘,仿佛风流谁与晤。迩来水落洲渚出,隔岸潮回疑可步。……”诗中所说“我昔扬帆下庐阜”,当指在未编管太平州以前,那时“欲识锦袍无问处”即尚未有捉月亭。诗虽未表明捉月亭的始建时间,却表明捉月亭是供奉李白宫锦袍的地方。而诗题既作《捉月亭》则说明捉月亭在焉。具体地说,可以推断此亭建于北宋崇宁二年(1103)之前。
大概由于捉月亭的倾圯,其建亭之基经整饰后又被称作“捉月台”。南宋孝宗时礼部侍郎吴芾《湖山集》卷九有《捉月台》诗云:“谪仙捉月古今传,我访遗踪似未然。山下浊流长混混,夜深安得水中天。”洪迈《容斋随笔》卷三也曰:“世俗多言李太白在当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但后来王象之《舆地纪胜》卷十八却云:“捉月亭,在当涂县,取李白醉中捉月故事。”这说明捉月亭又复建。至南宋绍定三年,郢州防御使、特差江东路钤任责建康府太平州两节制司水军总辖王明,在重建李白墓前的李翰林祠的同时,又在捉月台旧址建暮云亭。民国二十五年《当涂县志稿》有载:“洪迈《容斋随笔》言采石有捉月台。绍定三年,王明始亭‘暮云”。亦名捉月者,或因捉月台旧址而新之。”说明暮云亭建后,仍有人称之为捉月亭,原因是暮云亭建在捉月台旧址之上。然而杨万里《诚斋集》卷三十三《江东集》有《登牛渚蛾眉亭》诗二首,其在题下注:“在采石广济寺。”这显然不对。祝穆《方舆胜览》卷十五《太平州·形胜》“采石山”云:“上有蛾眉亭,下有广济寺”。是说蛾眉亭与广济寺不在一处,这符合今天的实际,因为蛾眉亭与广济寺基址从未迁移过。杨万里在第二首诗末又注:“亭旁有一石曰捉月台。”这显然也不符合实际。事实上捉月台在采石镇李白墓旁,此处原系长江与姑孰溪下流交汇处,李白墓、捉月台(亭)均在江边。蛾眉亭旁确实有一石露出地表,但与捉月台了无关涉。一个明显的道理是古称李白在舟上弄月翻身落水,而不是在采石山上跳江自杀。又据清康熙《太平府志》记载,南宋京湖制置使司陈铠在王明之后修过一次捉月亭,这是在暮云亭倾圯后原基地上的重建。陈铠还写有蛾眉亭诗,刻石嵌于蛾眉亭内,至今犹存。陈铠并未称亭旁之石为捉月台。这说明杨万里在他的诗注中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故不足为据。
捉月亭为什么被改作暮云亭?在王明修亭时太平知州汪绶写有《唐李翰林祠记》,其中写道:“防御使王侯明护军犀渚,江波不动,烽燧不惊,镇以无事。顾唐李翰林墓下,祠宇卑陋,弗称揭虔。三年春,撤而新之,筑亭其旁,高明显敞,足为游观者吟眺之胜。闻与见知,咸咨嗟叹异,谓侯能为人所未暇为之事,是可喜也。……余遂书其事,俾刻诸石,且摭少陵《春日忆白》之句,名其亭曰‘暮云’。”“暮云”语出杜甫《春日忆李白》诗。原诗云“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关于暮云亭的意义,有必要在此多说几句,恐不为题外之话。杜甫《春日忆李白》是一首体现李杜友谊的著名诗篇。仇兆鳌系此诗于天宝五载。但根据李白的行踪,系于天宝六载更当。李白于天宝三载三月辞京还山,随后于是年夏和次年秋两度与杜甫相会,作梁宋和东鲁漫游,他们登吹台、游石门,纵猎孟渚泽,论文入酒胪,“醉眠秋共被,携手同日行”,在一起度过了极其欢愉和如兄似弟般的游历生活。天宝四载分手后,终其一生,虽未再见,但互相怀念之情却伴以终生。杜甫在长安、洛阳等地写有《冬日有怀李白》、《春日忆李白》、《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等诗,在诗中充分表达了他对李白的深厚感情和思念。《春日忆李白》即是体现这种情感的代表作。此时,李白正在江东金陵、当涂、宣城一带漫游。“江东日暮云”即指此。杜甫对李白游历江东情况的了解,说明他们之间消息的不断。但就是杜甫这首称颂李白“诗无敌”的诗,在北宋却遭到王安石的讥评。《苕溪渔隐丛话》引王安石语曰:“甫赠白诗,则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但比之庾信、鲍照而已。”由于王安石地位很高,他的话影响也很大。于是又有人以诗中“细论文”评说李杜之间存在龃龉和芥蒂。乃至出现一股抑李杨杜的浪潮。至南宋,陆游不同意王安石的观点,但又不便直接批评王安石,就说这不是王安石的话,而是别人的捏造。就在陆游为王安石辨诬也为李白辨解(语见《老学庵笔记》)不久,王明在采石李白墓旁建祠和亭,知府汪绶在为亭题名时,丢弃了过去的捉月亭之名,断然在杜甫《春日忆李白》诗中撷取“暮云”二字,以作亭名。其用心之厚,含义之深,可以想像。因此,暮云亭实为李杜友谊的象征,不可低论。
有明一代,捉月亭修建情况不明。《大明一统志》仍载有捉月亭名。想是在修建李白祠时也有修亭之举。但自康熙元年采石镇李白墓前李白祠移建采石山太白楼以后,暮云亭一直保留在李白墓旁。明末至康熙前后的诗人夏之符有《暮云亭(二首)》、张总有《神霄宫谒太白暮云亭》诗。张诗云:“何代珠宫建,空亭额暮云。衣冠犹汉制,邱陇入樵群。人忆江东句,天垂斗北文。岿然遗像在,香火孰殷勤。”从诗句看,暮云亭仍供奉着衣冠,挂着遗像,并且香火还颇兴盛。说明人们已将暮云亭作为祭祀 李白的场所。此后,暮云亭屡圯屡建,清人曹重斗、孙佩琳等均有《暮云亭》诗。直到咸丰四年(1854),暮云亭才与采石山的太白楼李白祠一道被清兵焚毁,但据采石的老人们回忆,解放前后,采石第一小学内的水塘北岸有草顶小亭一座,无额,不知何时何人所建。这大概是暮云亭或捉月亭的最后遗迹。但不久也因建校舍被拆除。暮云亭、台遂灭迹。
1988年,采石公园管理处在李白纪念馆东北面的锁犀河畔又新建双顶联袂亭一座(亭基较高,亦似捉月台),书法家刘子善为其书写“暮云亭”额,江山名胜可得恢复,李杜友谊亦可永铭流传。
捉月亭、暮云亭均先后存在于采石镇李白墓前,是不争的史实。明嘉靖《太平府志》、清康熙《太平府志》、嘉庆《大清一统志》等都如是记载,并与前人所撰亭记相符。唯《大明一统志》和《江南通志》谓“捉月亭在采石山 ”。这是什么道理?今查,明人马之骏《游采石记》说在采石山蛾眉亭上的山腰处,有一亭名“问月亭”。因而极有可能是《大明一统志》误将问月亭当作捉月亭。清康熙时修《江南通志》照抄不误,而实为大误。问月亭旧址在今 李白衣冠冢前,民国时采石名声颇佳的镇绅施庆庭在旧址重建一亭,未置匾额。人们为昭彰其德,遂呼作“施庆亭”。至1979年,施庆亭剥蚀将废,采石公园管理处予以重建,乃取李白《夜泊牛渚怀古》诗意,取名“怀谢亭”。恢复旧亭以增江山之胜自是值得称道,但名“怀谢”,却不合李白夜泊江边的诗意。
捉月台即以采石镇李白墓前捉月亭所建之台基整饰而成。这也是不争的史实。但1979年采石公园管理处却请马鞍山市书家刘墨[屯阝]在联璧台上书写“又名捉月台”五字,并请石工镌镂,把捉月台搬到了采石山的悬崖绝险之处。这是何等地误导了游人!因为即使按照杨万里之诗注,捉月台也不在联璧台上。若说李白是在此跳江自杀,岂不歪曲了李白的傲世精神。更何况唐宋之人均言李白是醉后乘舟,以手弄月,翻然落水而死。这一说法原本存在极大的可能,裴斐先生《李白的传奇与史实》指出:“捉月与骑鲸固属好事者为之,溺死并葬于采石则不无可能,须分别看待。”我们又何必再来“好事”,而捏造出李白跳江自杀的新传奇呢?
按方志记载,联璧台原称“舍身崖”。明正德十四年(1519),刑部主事方豪和太平知府傅希隼、池州知府何绍正、徽州知府刘志淑、安庆知府胡缵宗游采石矶时同登此岩。为了纪念这次联袂登览的佳事,方豪遂书“联璧台”三字,命工镌于岩上。嘉靖三十一年(1552),蔡景尧、纪元凯二位诗人登临此岩,合作《联璧台》诗一首,云:“蛾眉峭孤绝,游子往不歇。不见谪仙人,空江自明月。”他们在联璧台上俯瞰大江,只见江山依旧,明月同古,游人不绝于路,而李白已永远逝去,发为感慨,并将此诗刻于岩上,诗后题署“明嘉靖壬子维夏廿有六日天台狂客蔡景尧同关中东州纪元凯也”。诗中毫无李白跳崖捉月之意,是一目了然的。至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联璧台那斜翘横空的巨石,因断裂而坠落一半于江中。但上述明人所刻之字和诗仍在未堕落的山崖之表。顺便说一下,《李白大辞典》将联璧台收入,虽谓传说,也是不妥当的。因为在1979年以前是从来没有这个传说的,学术著作理应更正,而不应记录无稽之谈。这当然只是这部辞典的瑕不掩玉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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