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游记
【提要】 本文选自清张万选编《太平三书》卷之八。是明末兵部尚书阮大铖来当涂，拜谒青山李白墓祠后所写的一篇游记。文章大体分两部分，前部分主要记述他从当涂县城至青山谒墓一路的所见所闻，接着记述了他与一起同游者及“村翁牧竖”的对话。后部分着重记述他在李白墓祠即景生发的所思所想，把文章之气与河岳之灵联系起来，不禁发出生前“沈顿其皮骨”，死后“尊养其神明”的慨叹。最后写他与同游诸子流连至暮，放歌溪上，“余兴与饮”的情景。全文夹叙夹议，叙事真切，用词简炼。 姑孰郡采石太白楼，负山俯江，景地绝胜。予尝与同年曹元甫酌月而卧其上，凡三极石 盘 礴之致。但未得一展先生墓于青山，谁为徽缠，成我纰漏，可笑也。兹来誓必了此。十月乙巳，雨止，风日霁善。乃从元甫出南门，越浮桥东行，舆人践途中，黄叶飒飒有声。望村炊所汇，如虹而碧，此与庐岳香炉紫烟，应不复有差别。再问渡，则去山差近，便如归鸟，轩轩情闲，而势果无复粘碍途。所值多荷繧 驱犊，人状皆淳朴。私念昔贤流寓，往往取斯土为传灯，于吟眺外，将无以若辈为层峰复壑，人情可隐。舆十里，过高岗铺，再进，遂摺而行塍间，野日满田，荒荒搏影，浣人尘胃，何必听春夏之际氵虢 氵虢水声耶!林薄间，闻山鸡细啼，畹篱楚楚，是为友人倪子叔远丛桂馆，馆乃叔读书处。先二日与约山游，当假憩于此。至则主人已开径相迎，荫轩、古桂、株叶净好，颇类其家，清所剪拂高梧矣。小立濑齿，相与曳杖，步里许，至先生墓道。道前观元人篆碑，亭亭如笏，才人蜕隧，看蝌蚪数字于石间，开草恭生面，大非平等丘墓翁仲碌碌可比。谒墓，墓在青山之趾，祠即趾于墓下。与同游者持瓣香，酹酒一斗，望高霞而拜之。冢土如箕，遗像无恙，疏松细竹，错列华表。此时锦袍江月，生气浮动空翠中，若取雪泥舟壑献吊青莲，未免令木客山鬼婆娑笑耳!元甫导予看东壁上嵌唐人宣歙使范传正所撰墓碑，读之事既搜胪，文亦酣峭。乃独关汾阳为脱狱事，似有所讳。元甫曰：“予向有文，专详雪此诬。谓高华盖世，如先生汾国，功其功也。乃哲于郭令，而眆 于永邸，岂其然?”于闻此，掀髯为快，非吾元甫亦恶能持此雪浪排空、高掌抉霓之语，拨转千古眼孔，使无盲蚀。因念代易世殊，露泡一过，彼开元之际，如艳妃、力士，所据崇高富贵，暨朝暮雨云，呼吸霜 眊 之风流气焰，岂不浓赫一时，県 蹴千载。予向使出华清马嵬之区，野草极天，问其人所化黄土，泥乎土 盍 耶!村翁牧竖，哑然相顾，未有以应。先生一放逐小官，收身鼎俎，霞扶老骨，酒湛文心。而岱宗一去，东海扬鞭，又不知几变到来。溪山如笑，封树沃若，竹鸡水鹤，时翔集祠侧。而春山蘅杜，反乞灵于逝者之魂骨。为香岁时伏腊，文人墨士纷纷持瓦盆麦饭，竞相尊奉禾 巨 鬯滴酒，亦无事成纪儿孙代嗣香火矣。夫文章之气，关乎河岳。其行世也，如雾登空，如水灌下。通塞盈虚，随量而受，特借人驱体一搏，附之以自表著。驱有成毁，气无住歇，后之景前，此之悦彼，皆是物也。实获本心，岂繇外慕，此可为分灵光岳者，水乳针磁，一相证合，不则定谓老兵斯语岳岳太狂，吾为此惧也。然则天于先生一身，虽沈顿其皮骨于生前，而独尊养其神明于化后，所以待之者厚于王公贵亻幸，过眼销枯远甚。而腐鼠相口 赫之名，拥肿不才之算，曾何足当。彼尻轮神马，乘气无方，扪眎 一唾乎!元甫、叔远及同游者，聆予言各狂叫，翠微四山送响，连浮大白，携余兴以饮。于山馆桂下，流连至暮，相与放歌溪上，御烟而还。元甫欹侧舆中，醉貌可掬。过渡口庵，取桃花泉下，吸数合，渐觉神情开朗。予谓此挺身为供奉沉香亭醉草清平，一作临本。元甫绝倒，同游诸子叔远及门人损之、烈卿、馆甥肃应皆莞尔云。然不谓予言之妄，是游得诗凡十章，道上成者二，饮桃花泉水者一，归卧遥集堂成者三，上郡邑请修祠墙者四。并为记。
【注释】 曹元甫：即曹履吉，字根遂，号元甫，明代当涂人。万历年间进士，曾任户部主事、佥事，官至光禄少卿。著有《博望山人稿》、《辰文阁集》、《青在堂集》等。 石 盘礴：亦作“磅礴”。广大无边貌。徽缠：绳索，用以比喻生活中的各种束缚，牵累。王安石《一日不再饭》诗：“筋骸徽缠束，肺腑鼎铛煎。”纰漏：漏洞、错误。多谓做错事，出岔子。舆人：众人。《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侯听舆人之诵。”庐岳香炉：指江西庐山香炉峰。轩轩：扬扬自得貌。《淮南子·道应训》：“轩轩然方迎风而舞。”传灯：佛教谓佛的教旨可以破除迷暗，象灯照明一样，因称传法为传灯。荒荒：黯淡无际貌。杜甫《漫成》之一：“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
氵虢 氵虢 ：水流声。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水氵虢 氵虢循除鸣。”清：清静幽深。韩愈《新竹》诗：“笋添南阶竹，日日成清。”濑齿：濑，湍急之水。水激石间，石显为齿，为濑齿。笏：古时朝会时所执的手板。蜕隧：蜕，蝉之脱皮去壳，喻死亡。隧，地道，亦指墓道。蜕隧，谓人死后所葬之墓道。蝌蚪：此指蝌蚪书。古代作书，以刀刻或漆书于竹简木牍之上，笔画多头大尾小，形似蝌蚪，故称蝌蚪书或蝌蚪文。翁仲：指墓前的石人、石像。木客山鬼：木客，伐木者。《水经注·渐江水》：“勾践使工人伐荣木 盾
，欲以献吴，久不得归，工人忧思，作《木客吟》。”后附会为山中的精怪。山鬼，传说中的一种山神，即山夔。郭令：即唐汾阳王郭子仪，时称“郭令”。永邸：指唐永王李之官邸。艳妃、力士：指唐杨贵妃和宦官高力士。県蹴：県，通“呼”，呼气。蹴，踩，踏。県蹴，谓呼叱踢踏不可一世的神气。华清马嵬：华清，唐宫名。在陕西临潼县骊山上。马嵬，地名。唐为马嵬镇、马嵬驿。在陕西兴平县境内。蘅杜：蘅，草名，香草。杜，木名，即甘棠，棠梨。伏腊：伏，夏天的伏日；腊，冬天的腊日，古代两种祭礼的名称。《史记·留侯世家》：“留侯死，并葬黄石冢，每上冢伏腊祠黄石。”
禾 巨 鬯：祭礼时灌地所用的以郁金草合黍酿造的酒，色黄而芬香。尻轮神马：典出《庄子·大宗师》：“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意即设想以尻作为车舆，谓以神行，不假外物。苏轼《赠袁陟》：“不见袁夫子，神马载尻舆。”扪眎：摸捉眎子。形容放达任性，毫无拘束。北魏崔鸿《前燕录》：“王猛隐华山，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说当代之事，扪眎而言，旁若无人。”浮大白：本指罚酒，后转称满饮一大杯酒为浮一大白。清平：指李白所作《清平调词》。临本：按原本临摩的写本。楼钥《跋心经》：“有疑为临本者，然亦妙矣。”莞尔：微笑貌。 萧云从 萧云从(1596-1678)字尺木，号默思，又号无闷道人，安徽芜湖人。明末清初著名画家，姑熟画派创始人。幼而好学，笃志绘画，寒暑不废。崇祯十一年(1638)与弟一倩加入复社，次年为副贡生。入清不仕，闭门读书，赋诗作画，或遨游名山大川。工画山水，风格疏秀，兼工人物，与孙逸齐名。康熙元年(1662)重修太白楼，曾作匡庐、峨嵋、泰岱、华岳四大名山壁画，由是绝笔。著有《易存》、《梅花堂遗稿》，与黄钺编有《萧汤二老遗诗合编》，绘有著名的《离骚图》、《太平山水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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