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熟十咏》的作者是谁?在李白长眠当涂谢家青山之后,李日方于太宗雍熙三年(986)奉束力编纂成《文苑英华》,乐史于宋真宗咸平元年(998)编成校刊本《李翰林集》,宋敏求于宋神宗熙宁年间编成分类本《李太白文集》,曾巩在宋敏求分类本的基础上,完成《李太白文集》,在此前后三百年内,并不存在《姑熟十咏》的作者是谁的问题。问题是苏东坡首先提出来的。
苏东坡曰:过姑熟亭下,读李白《十咏》,疑其浅近。孙邈云:“闻之王安国,此乃李赤诗,秘阁下有赤集,此诗在焉,白集中无此。赤见柳子厚集,自比李白,故名赤。其后为厕鬼所惑 而死。今观其诗只如此,而以比李白,则其人心恙已久,非厕鬼之罪也。”(转引王琦《李太白全集》)对于《十咏》,苏东坡不但断然否定该诗是李白所作,并且还明确指出它的作者是李赤。苏东坡的这一看法,在当时就传播人口,而后来的许多诗话作家在各自的著作中又纷纷转载、引用,因而影响极大,并造成了很大的混乱,遂使《十咏》的作者问题成为一件历史公案。陆游在《入蜀记》中,也作了大体相同的记载,并且还记述了苏东坡同自己的好友,当涂著名诗人郭祥正的一番争论:《李太白集》有《姑熟十咏》,予族伯父彦远尝言 ,东坡自黄州还,过当涂读之,抚手大笑曰:“赝物败矣,岂有李白作此语者!”郭功父争以为不然。东坡又笑曰:“但恐是太白后身所作耳。”功父甚愠。盖功父少时,诗句俊逸,前辈或许之以为太白后身,功父亦遂以自负,故东坡因是戏之。
陆游的看法同苏东坡如出一辙,也认为《十咏》不是李白的作品,只是他没说《十咏》的作者是李赤。其《入蜀记》卷三云:李太白往来江东,此(池)州所赋尤多。如《秋浦歌》十七首及九华山、清溪、白笥陂、玉镜潭诸诗是也。《秋浦歌》云:“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又曰:“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则池州之风物可见矣。然观太白此歌高妙乃尔。则知《姑熟十咏》决为赝作也。
王琦也未断定《十咏》的作者是谁。是李赤?还是罗愿在其《新安志》中所说的那个南唐翰林学士李白?还是其他什么人?《全唐诗》的编者对《十咏》的作者问题采取了李白、李赤两存的办法,即在李白《姑熟十咏》题下加注“一作李赤诗”,在李赤《姑熟杂咏》题下加注“一作李白诗”。明代高木秉《唐诗品汇》中选了《十咏》中的五咏(《丹阳湖》、《谢公宅》、《凌台》、《慈姥竹》、《望夫山》),统统归在李赤名下。
常秀峰、何庆善、沈晖《李白在安徽》,朱世英、高兴《古人笔下的安徽胜迹》,黄季耕、浦金洲《安徽历代诗选》,浦金洲《历代诗人与安徽》,均认为李白是《十咏》的作者。苏东坡过姑熟读《十咏》,是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的事情,迄今已过去了足足九百个年头。本文旧事重提,对《十咏》的作者问题试作一番辨证,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所 谓 “浅 近”苏东坡读《十咏》,疑其“浅近”,便抚手大笑道:“赝物败矣,岂有李白作此语者!
”任何一位伟大的诗人,包括李白、苏东坡、陆游在内,其作品绝不可能齐刷刷的全都是“高妙”的精品,而与浅近、平庸之作无缘。翻一翻文学史,地无论中外,时无论古今,还不 曾有过这样的一位诗人。不曾有,也不可能有,因为这不符合文学艺术创作的规律。苏东坡除笑话《十咏》“浅近”外,还批评了《悲歌行》等诗:“《太白集》中有《悲来乎》、《笑矣乎》及《赠怀素草书》数诗。决非太白作,盖唐末五代间贯休、齐已辈诗也。余旧在富阳,见国清院太白诗绝凡近,过彭泽唐兴院又见亦非是。良由太白豪俊,语不甚择,集中往往有临时卒然之句,故使妄庸敢尔”。(引自咸淳本《李翰林集》卷二十)。
一边笑《十咏》“浅近”,认为不是李白的作品,一边又说“太白豪俊,语不甚择,集中往 往有临时卒然之句”。什么“语不甚择”、“临时卒然之句”?说的就是“浅近”。而这种“浅近”,苏东坡说,李白集中还“往往有”。这些“浅近”之作,马上又成了“赝作”。刚刚说完李白“往往有临时卒然之句”,一转身又大笑“岂有李白作此语者”,这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又是什么呢?苏东坡说的“浅近”、“凡近”,还有陆游说的“高妙”,各自心目中的浅近、高妙,可能相差无几,但也可能相去甚远,甚至大相径庭。这样的现象实在是太多了。比如李白的《题东溪公幽居》七律一首,裴斐先生认为“此首在李白诗中实属 平庸之作”,而明人王昌会竟称其“冠绝古今”,并说王安石、胡诠“心服,屡和均压不倒”。裴先生讥之曰:“但可见此公及王安石、胡诠辈之殊乏眼力耳”。(见裴斐《李白与魏晋南北朝时期诗人》,载《中日李白研究论文集》、《文学遗产》861)又如《笑歌行》、《悲歌行》二首,首先有苏东坡,而后又有严羽、胡震亨、朱谏、沈德潜、王琦,直至今人朱金城先生,众口一辞,“各家均定为伪作”(朱金城语),其根据不外是苏东坡所说的“绝凡近”。而郭沫若则认为是“彻底打破了‘温柔敦厚’的老教条”,“突出了李白的积极性一面”的佳作(见《李白与杜甫》)。安旗先生也认为是李白所作,其《李白年谱》云:《笑
歌行》多反语,《悲歌行》多绝望语,皆至忿至悲至痛之辞也。诗为心声,若无至忿至悲至
痛之身世,其何能至此!
按照龚自珍的说法,李白真诗只有一百二十二篇。龚自珍云:“李白集十之五六伪也。有唐人伪者,有五代十国人伪者,有宋人伪者。……予以道光戊子夏费再旬日之力,用朱墨别真伪,定李白真诗百二十二篇”。(转引詹《李白诗论丛》)。
詹先生说得好,这种“全凭主观”别真伪的作法,“殊难使人心折”。既然认识是如此的天差地别,再讨论《十咏》浅近不浅近,也就没有什么必要了;再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所谓“秘阁下有赤集,此诗在焉” 如果真的秘阁下有赤集,并且《十咏》就在赤集中,也许就不会有人再去争论什么《十咏》的作者是谁了。问题在于此话可疑之处实在太多。第一个可疑之处是,此话是苏东坡从孙邈那儿听来的,孙邈又是听王安国说的,其可信程度不能不大打折扣。
第二个可疑之处是,所谓的《李赤集》,一不传世,二不见于唐宋任何一种史籍的记载。苏东坡之后有人说起李赤与《李赤集》,也只是把苏东坡说过的话重复一遍而已。第三个可疑之处是,李赤诗,《文苑英华》却一首未收。该书是李日 方奉宋太宗之命领衔编纂的,参加编纂的有扈蒙、宋白等二十余人,前后用了五年多时间,选录作家近二千二百人,作品近二万篇。奇怪的是王安国所见到的《李赤集》为何李日方等人谁也不曾见到?或者见到了,为何又一首不收?
第四个可疑之处是,《文苑英华》选录李白作品二百三十九篇,彭叔夏作《文苑英华辨证》,其中也订正了李白的一些谬误,而对《文苑英华》收录的“八咏”却未着一辞。第五个可疑之处是,《文苑英华》收有《十咏》中的“八咏”,署名李白,而不是李赤。王安国曾在秘阁供过职,而“八咏”即来源秘阁藏书唐人选本李白 集,王安国“白集中无此”这种话又从何说起呢?第六个可疑之处是,“秘阁下有赤集,此诗在焉”这句话,王安国说过没有?关于苏东坡过姑熟,谈《十咏》一事,可视为原始记录的《仇池笔记》是这样记载的:“姑熟堂下咏,怪其语不类太白。王平甫云:此李赤诗也。赤自比李白,故名赤。后为厕鬼所惑死。今观其诗止于此,以太白自比,其心疾已久矣,岂厕鬼之罪耶!”咸淳本《李翰林集》则云:“东坡先生云:舟次姑熟堂下,读《姑熟十咏》,怪其语浅近,不类太白。孙邈子思云:吾闻之上(当作“王”)平甫,此李赤诗也。赤见《柳子厚集》,自比李白,故名赤。其后为厕鬼所惑以死。今观其诗止于此,而以太白自比,则其人心疾已久矣,岂厕鬼之罪耶!”《仇池笔记》与咸淳本《李翰林集》中的“东坡辨证之语”,都没有“秘阁下有赤集,此诗在焉,白集中无此”的话。那么,这几句话极有可能是好事者在传抄中凭自己的想当然添加上去的。第八个可疑之处,也是最大的一个可疑之处是,真有李赤这个人吗?
关于李赤其人 李赤,见柳宗元《李赤传》。查《全唐文》,柳宗元共有带“传”字的传记散文七篇,即《刘叟传》、《宋清传》、《种树郭驼传》、《童区寄 传》、《梓人传》、《李赤传》与虫负虫K版传》。这些传记散文,有两个显著的特点。其一,几乎每篇文章都分为传和论两个部分,并且重点在论而不在传,传不过是借题发挥的材料,论才是文章的灵魂,主旨所在。
其二,与一般的史传文不同,是它对真实性的追求,首先不是史学意义上的,而是文学意义上的。这就使得柳宗元的这些传记散文有着更多的夸张、虚构成分和鲜明的寓言色彩。柳宗元的传记散文显然是不能当作二十五史中的本纪、列传来读的。《李赤传》更是如此。李赤,江湖浪人也。尝曰:吾善为歌诗,诗类李白,故自号曰李赤。(《李赤传》)。姓甚名谁,何许人也,一概不知。你叫李白,我就叫李赤。“诗类李白”只是自我感觉。这比“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的五柳先生,不是更不着边际么?这就是说,文章一开头,便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人们,此文不可当真看,李赤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人物。文章接下去关于李赤所作所为的描写更是荒诞不经。这种描写无疑更进一步地突出了文章夸张、虚构的特点:此公一有机会就往厕所里钻,就往粪坑里跳,常常闹得满身满脸尽是粪便,还说什么人世间是污秽的厕所,而厕所则是“钧天清都”。最后,他乘人不备,终于一个高台跳水,钻进了粪坑,只露出两只脚在外面 ——呜呼哀哉了。
柳宗元之所以编造出李赤这个子虚乌有的人物,是要借此揭露、批判今世之人的荒谬可悲:今世皆知笑赤之惑也,及至是非、取与、向背决不为赤者,几何人耶?反修而身,无以欲利好恶迁其神而不返,则幸耳。又何暇赤之笑哉!
关于李赤其人,柳宗元以后的说明文字,都不过是重复《李赤传》而已。如《全唐诗》云:李赤,吴郡举子,尝自比李白,故名赤。李赤这个子虚乌有的人物,苏东坡竟然信以为真,真令人难以置信!关于太白后身郭祥正 郭祥正,字功甫,当涂人。其生卒年不详。《宋史》说他“母梦李白而生”。少有诗声,曾受到大诗人梅尧臣的称誉:“天才如此,真太白后身也。”后来梅尧臣在其《采石月下赠功甫》诗中写道:“青山有冢人漫传,却来人间知几年。在昔孰识汾阳王,纳官贷死义难忘。今观郭裔奇俊郎,眉目真似攻文章。死生往复犹康庄,树穴探环知姓羊。”再次称赞郭祥正为“太白后身”。
郭祥正的《题人山居》、《金山行》诗,大为王安石称赞。王安石、郭祥正还同登金陵凤凰台,追次李太白韵。郭祥正“援笔立成,一座尽倾”。郭祥正诗崇尚李白,纵横奔放。《宋百家诗存》说他的古体诗“沈雄劲伟、如波涛万叠,一涌而至,莫可控御。不特句调仿佛太白,其气味竟自逼真”云。
郭祥正的一生遭遇与李白也颇多相似之处。如他的志在千里却又仕途蹭蹬,他的屡遭打击迫害,以至终身不得志等等。熙宁年间,郭上书神宗皇帝,“奏乞天下大计专听安石处画,有异议者虽大臣亦当屏黜”。神宗也认为郭祥正有才可用。谁知王安石却因“耻为小臣所荐”,而“极口陈其无行”。郭祥正遂以殿中丞致仕,并自号醉吟先生。这同李白的“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书情赠蔡舍人雄》)不是一模一样么?李白因从事而被捕入狱、长流夜 郎,郭祥正也曾因触怒朝庭使者而遭冤狱,五年后才得以平反昭雪。他们最后的归宿更是一般无二:晚年皆盘桓于当涂青山,郭祥正死后即葬在青山李白墓侧。陆游在入蜀途中,曾游青山太白祠。他看到的景象是令人感动的:“太白乌巾白衣锦袍,又有道帽氅裘。侑食于侧者,郭功甫也。”(《入蜀记》卷三)有当涂父老的这种安排,郭祥正也该含笑于九泉了。
郭祥正的诗集也以“青山”命名。在三十卷《青山集》中,卷七收集了用李白韵写的诗共四十一首。其中《追和李白秋浦歌十七首》与《追和李白姑熟十咏》,咏唱的都是秋浦、姑熟的山水风物人事。这就不仅是追和,而且也是追踪了。郭祥正认为《十咏》是李白作品, 对此他是坚信不疑的。当时,郭祥正同苏东坡的争论是十分激烈的。激烈的程度,从“功父甚愠”一语可以想见。郭祥正是当涂人,又是著名的诗人、学者,他对自己的所崇拜的大诗人在自己故乡的活动、创作,比别人,比如说比苏东坡、陆游,要更关心一些,更熟悉一些,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对于《十咏》的作者问题,郭祥正的看法比苏东坡、陆游等人要更权威一些,更可信一些,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考虑到这一情况,我想,绝大多数人也都会投郭祥正赞成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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