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之死与墓的疑问
李白病卒当涂,初葬龙山,后迁青山。已被历代许多学者认同,视为定论。这个说法,各有一条权威性的资料作基础。一是唐人刘全白于贞元六年撰写的《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其云:“有子名伯禽。偶游至此,遂以疾终,因葬于此。”一是唐人范传正于元和十二年撰写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序中引用了李白孙女二人的话:“先祖志在青山,遗言宅兆。顷属多故,殡于龙山东麓,地近而非本意。坟高三尺,日益摧圯,力且不及,知如之何?”于是传正委当涂县令诸葛纵“躬相地形,卜新宅于青山之阳,以元和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迁神于此。”然而,自唐以降,就有一些关于李白之死与墓的不同说法在百姓和文人士大夫中流传,并被写入诗歌和志书笔记,从而形成对上述所谓定论的冲蚀,动摇着这个定论的基础。李白果然初葬于龙山东麓吗?白居易《李白墓》诗云:“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此诗因朱金城先生系于元和十三年(818),恰在范传正为李白迁墓的第二年,故从未被当代学者深究,甚而视作无稽民间传说被采录入诗。其实,系此诗于元和十三年似无根据,也并不妥当。应当说,像范传正为大诗人李白迁葬之事,白居易不可能不知;已知却仍说采石“荒垄穷泉骨”,当然是无稽之谈。但是,倘若白居易之诗作于元和十二年以前,便能顺理成章,并且使我们对采石的李白墓产生新的但却与事实相近的看法。朱金城先生《白居易年谱》与花房英树先生《白居易》均对白居易的行踪有过精湛的考辨,叙述略同:建中四年(783)白居易12岁时便逃难于江南,至贞元四年(788)离开江南北上。贞元十五年(799)去任浮梁县(治今景德镇北新平)主簿的兄幼文处,又在宣州乡试及第。贞元十七年(801)复游徐州、宣州等地。这些行踪说明白居易自贞元四年(17岁)至贞元十七年(30岁),路经采石不止一次,其《李白墓》的风格也近于他早期诗作,如《江南送北客因赁寄徐州兄弟书》等,因而亦当是此期作品。确切地说,系于贞元四年更稳妥。由此,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征引白居易《李白墓》诗,作为采石乃李白藁葬之地的佐证也便落到实处。其卷十八《太平府》云:
唐李白墓在县东一十七里青山之北。
(今按:当作谢家青山之西北。)李阳冰为当涂令,白往依之,悦谢家青山欲终焉。宝应元年卒,葬龙山东。今采石亦有墓及太白藁葬之地,后迁龙山。元和十二年宣歙观察使范传正委当涂令诸葛纵改葬青山之址,去旧坟六里。白乐天《李白(墓)》诗云:(同上引,兹不复录。) 应该说,这个说法是不无道理的。但长期以来却不为前贤所重。其主要原因,乃是李华那篇《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并序》中,已有“姑孰东南,青山北址,有唐高士李白之墓”的说法,人们以为“青山北址”即“龙山东麓”,亦即初葬之地,故不足辨疑。但在实际上,这篇墓志是大有问题的。李从军先生
《李白卒年辨》已指出此墓志是伪作,考辨详繁,今尚可补疑者有二:一、据明徐师增《文体明辨·墓志铭》和清赵翼《陔余丛考·墓志铭》考,墓志乃埋在墓中的志墓文,用正方两石相合,一刻志铭,一题死者姓氏、籍贯、官爵,平放在棺前。但李华所作的这篇墓志却并非如此。李华在唐代以长于碑版文字而著称,为何此文写得如此不规范?恐怕不能简单地用“惜墨如金”来加以解释。此其一。其二,如李华果然在李白卒时撰写了墓志,亦应于初葬龙山时埋入棺前。那末范传正委诸葛纵迁墓时一定能够见到,而我们从范传正的碑文中却未见任何痕迹。这恐怕也不能以传正忽略来加以解释。二、如果李白确系初葬“龙山东麓”,那就不是“青山北址”。因为龙山与青山地近同一纬线,龙山在当涂城之正南,青山在当涂城之东南,此二山只有东、西之距,而无南、北之离。故在李白墓未迁青山之前,说“青山北址有唐高士李白之墓”,显系大谬。清人王琦解“此云‘青山北址’,谓龙山在青山之北耳”,也系不知青山和龙山的方位的曲护之解,不能成立。值得注意的是,贞元六年(790)尚书膳部员外郎刘全白为李白“表墓式坟”后,也作有《碣记》一篇,文中完全避开了墓址,这是什么原因?文中又称,李白“有子名伯禽”,这就不免使人发问:伯禽既在,他为何不向刘全白提出先大人“志在青山,遗言宅兆。顷属多故,殡于龙山东麓,地近而非本意”之事?我们已知李白卒时尚无孙辈,其如有遗言,当言于其子伯禽。因而理应由伯禽来实现。伯禽没有提出的原因,疑是李白墓不久才由采石迁龙山有关。前已论及,白居易于贞元四年(788)自江南渡江而北,或经采石并作《李白墓》诗;刘全白“表墓式坟”在贞元六年,且在《碣记》中说“荒坟将毁”。由此可以推测李白墓由采石迁龙山在贞元四年冬或五年春,距刘全白拜墓不过一年多时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如再迁一次墓,恐是有违古训,所以伯禽没有再提起李白的遗言,便只待“有孙为收骨”(林弼《登州集》)了。“藁葬”之法,古已有之。《汉书》李善注:“藁,草也。时权葬,古称藁。”明嘉靖《衡州府志》云:“甫终耒阳,藁葬之。元和中,其孙嗣业,始改葬巩县。”是说杜甫也曾藁葬耒阳。唐人杜荀鹤《哭陈陶》写道:“耒阳山下伤工部,采石江边吊翰林。两地孤坟各三尺,却成开解哭君心。”他正是在李白、杜甫这两大诗人的藁葬地痛悼联想进而缘情为诗的。至北宋,林逋竟在《采石山》诗中写道:“翻然却怪宣城守,是甚移将李白坟!”对从采石迁走李白墓表示出了一种责备和遗憾。这些,都是所谓李白初葬龙山的反证。采石既是初葬之所,李白又怎么会藁葬于此呢?这就涉及到李白之死的问题。关于李白之死,自唐代起就有病死、醉死与溺死三种说法。前面说过,“以疾终”最早由刘全白提出。但范传正在碑文中却不提死因。这一点颇有蹊跷。后来皮日休作《七爱诗》又云李白“竟遭腐胁疾,醉魄归八极。”他虽未将“疾”与“归”有机地缀联在一起,且在中间缀以“醉”字,但人们仍然理解为“因病而死”。皮日休写此诗与李白之死已距百年,即使李白遭腐胁疾是真,此二句也可解释成李白竟染上了腐胁疾,醉酒而死。这便与《旧唐书》所说“竟以饮酒过度”而死庶几相近,而视腐胁疾非其致死的直接原因。会昌四年(844)项斯作《经李白墓》诗云:“夜郎归未老,醉死此江边”,与皮日休所说也相近似,只不过项斯未说李白先患病而已。当然“醉魄归八极”与“醉死此江边”也有不同处,那就是前者没有说明李白“醉魄”由何地点(当涂还是采石?)归于八极,后者却明言李白“醉死”于“采石江边”。指出这一点很有必要,因为它涉及到李白溺死之说。对于李白有可能溺死,杜甫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预感。他在“三夜频梦君”之际,作《梦李白二首》,反复提出了自己的担心:“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这不能说是事出无因。杜甫深知李白嗜饮,也已知李白晚年正“病起暮江滨”,但醉与病都不使他担心,唯提心有舟楫失坠的可能,大概是他在回忆往年与李白同游时,从交往和实践中引发出的预感,并在梦中出现。王定保《唐摭言》云:“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据王琦《李太白年谱》所引,今本无此文)这是李白溺死的最早记载。与杜甫的预感相比,多出了“因醉”和“捉月”的前因后果。北宋初诗人梅尧臣《采石月下赠功甫》云:“(李白)
醉中爱月江底悬,以手弄月身翻然。”为溺死增添了几分诗情画意。这些说法虽与“病死说”一样,不见于正史,但影响颇大。洪迈《容斋随笔》云:“世俗多言李太白在当涂采石,因醉泛月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可以想象,溺死的说法肯定会受到病死说者的攻讦,甚而被指为荒唐之说。对此,明末清初诗人杜浚在《太白楼歌》中曾予回答:“开元太白更清狂,酷爱采石恣徜徉。醉中放诞无不有,捉月岂必全荒唐。”(《当涂县志稿》引自杜浚《变雅堂集》)王琦在注《李太白文集》时悉心研究了有关李白溺死的传说,终于发以疑问:“岂古不吊溺,故史氏为白讳耶?”在我看来,王琦的设问不无道理,我们在唐人范传正、裴敬所写的碑记中,均可发现他们为李白避讳的迹象;即如刘全白,虽被后人认为是“病死说”的肇始者,但他在记述李白之死的文字前,却冠以伯禽之名,也可见其良苦的用心。要之,采石既是李白的藁葬之所,那末他大病之中,醉见月影,俯身取之,翻然落水而溺死就是可能的。今日我们不必对此避讳。 关于李白的子孙和孙女二人据
《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载,在李白逝世五十余年的元和年间,宣歙池等州观察使范传正“按图得公(李白)坟墓在当涂属邑,因令禁樵采,备洒扫;访公之子孙,欲申慰荐。凡三四年,乃获孙女二人,一为陈云之室,一为刘劝之妻,皆编户
田 亡 也。”因召至郡庭,问其所以。由是孙女二人说出了李白卒后家道衰落的过程及种种遭遇。其云:
父伯禽以贞元八年不禄而卒。有兄一人,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父存无官,父殁为民;有兄不相保,为天下之穷人。无桑以自蚕,非不知机杼;无田以自力,非不知稼穑;况妇人不任,布裙粝食,何所仰给?俪于农夫,救死而已。久不敢闻于县官,惧辱祖考。乡闾逼迫,忍耻来告。 研读这段话,参之有关史籍和近人研究成果,可以概略知道李白子孙的政治和经济情况。一、李白子孙的生卒年李白在
《寄东鲁二稚子》诗中曾云:“南风吹归心,飞坠酒楼前。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姐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此诗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说作于天宝七载(748),似不妥。李白于天宝三载春辞京还山,天宝四载秋,尚与杜甫在东鲁漫游。拙作《李白寄家东鲁新考》曾指出:李白由安陆移家东鲁,先是住在鲁郡(兖州)城东门外附近的“南沙丘”,直到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后,才再移居任城(济宁)酒楼之旁,并在新居门前种桃一株,然后出游。按各家系年推定这是天宝六载春的事。《寄东鲁二稚子》诗中即云“别来向三年”,当作于天宝九载(750),詹先生《李白诗文系年》正同。又郭沫若据诗中平阳、伯禽“姐弟的高低相差一头地”作出推断,“伯禽之生当在开元二十五年(737),与长姐平阳相差十岁。”已为时贤认同。照此计算伯禽年龄,天宝九载为14岁,贞元六年(790)池州刺史刘全白和当涂县顾游秦为李白“表墓式坟”时为54岁,贞元八年(792)卒当56岁。假如李白于宝应元年(762)以62岁而卒的说法不错,则此时伯禽年方26岁。从李白生前诗中看不见伯禽已娶亲,由此再推定他服丧三年以后于30岁完婚,大历元年(766)他31岁生下长子,那末,至范传正于元和十一年(816)与伯禽两个女儿“相见与语”时,伯禽长子应约51岁,而两个女儿至少亦当在40岁上下。二女对范传正说其兄“出游一十二年”,则其兄出游在贞元二十一年(805),时约40岁;二女其时约30岁上下。从她们与范传正之言得知,其兄出游时她们均未嫁人。会昌三年(843)二月,前守秘书校书郎裴敬拜李白墓,问墓左人毕元宥,得曰:“二孙女不拜墓已五六年矣”(《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则可知李白二孙女于开成二年(837)以前已相继去世,终年约60岁以上。二、李白子伯禽终身为“士”李白孙女二人云:“父伯禽以贞元八年不禄而卒。”据《礼·曲礼下》载:“天子死曰崩,诸侯为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李白早年为翰林学士,代宗之初,拜左拾遗,生不及禄,没而称官。故范传正云:“今士大夫之葬必志于墓”(《李公新碑并序》),将其列于士大夫阶层,称其死为“卒”。朱自清指出:“中国传统的文学以诗文为正宗,大多数出于士大夫之手。士大夫配合君主掌握着政权。做了官是大夫,没有做官是士;士是候补的大夫(《文学的标准与尺度》)。”但他同时又指出:“从孔子‘有教无类’起,教育渐渐开放给平民,受教育的渐渐多起来。这种受了教育的人也称为‘士’,可是跟前贵族的士不同,这些只是些‘读书人’(同上)。”又《汉书·食货志上》载:“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学以居位曰士。”《唐六典·户部尚书》:“凡习学文武者为士,肆力耕桑者为农,工作贸易者为工,屠沽兴贩者为商。”仍以士为四民之首。李白二孙女云“父存无官,父殁为民”,向我们揭示了两点:第一,伯禽生前之家即不属官,也不属民,因而只能为士阶层的家庭。虽然亦是士民,但却与农工商之民有别,位于庶民之上。第二,伯禽子女是在伯禽死后才降为庶民的。这是李白孙女二人的第一次沉伦。以上是“不禄”之一解。“不禄”还有一解是“夭折”。《礼·曲礼下》云:“寿考曰卒,短折曰不禄。”什么叫寿考?朱熹《集传》云:“文王九十九乃终,故言寿考。”但若依此解,伯禽56岁而终,固然可称夭折而不禄,而李白62岁而终,不也可称夭折吗?他若王勃、陈子昂、李贺等人,寿命更短,前人在著录中却从未有称其“不禄而卒”者。可见,所谓“不禄”,当以上述“(士)死曰不禄”为是。伯禽死于贞元八年,《唐会要》卷七十七《贡举下》有一条资料可为注意:“贞元八年八月诏曰:朕以薄德……自江淮而及乎荆襄,历陈宋而施于河朔,其间郡邑,连有水灾,城廓多伤,公私为害,损坏庐舍,浸败田苗,或亲戚漂沦,或资产沉溺……应诸州百姓,因水不能自有者,委宣抚使赈给,死者各加赐物;在官为收理埋瘗;其田苗所损,委宣抚使与所在长吏速具闻奏……”伯禽之死,是否与这年江淮沿岸地区遭受的特大洪涝灾害有关?诏书称这次灾害死人颇多,包括一些在官的人,伯禽或在其中。这当然仅是一种推测。三、李白孙女二人沦为草野之民范传正在《李公新墓碑并序》中说李白二孙女“皆编户 田 亡 也。”“编户”即编入户籍的民。“
田 亡 ”,《周礼·地官·遂人》注:变民为
田 亡 ,异外内也”;亦同“氓”。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壮部》:“自彼来此之民曰氓,从民从亡,会意。”若照此解,则李白二孙女徙乡嫁于农夫后,成为流亡之民。又《战国策·秦一》:“不忧民氓。”高诱注:“野民曰氓。”依照此解,则李白二孙女未嫁之前已沦为草野之民。李白孙女二人沦为草野之民的直接原因,她们自己说是“有兄不相保,为天下之穷人。”即是说,她们社会身份的变化,在经历了父死之后的第一次沉沦而成为“民”之后,又因其兄出游不归而再次沉沦为无田、无桑的草野之民。这里涉及到唐代的土地制度。按唐制,丁男可得授田。授田之法,据岑仲勉《隋唐史·唐之均田》载:“每丁男百亩,内八十亩为口分,二十亩为世业(永业)。老男、笃疾、废疾各口分四十亩,寡妻妾各三十亩。”“永业田皆传子孙,不在收授之限(《通典二》),其田课植桑、榆枣等,土地宜者依乡法(《唐律疏议》)。”“授田多寡,有宽、狭乡之别,田多可以足给者曰宽,否则为狭。狭乡田减宽之半。业工商者宽乡亦减半授,狭乡不授。”但是,无论在宽乡狭乡,唐制:“女不给田(寡妻妾除外)”。除授田外,又有退田制度。年龄之限,广德元年(763)为25岁至55岁。即:丁男25岁可得授田;至56岁则应将永业田传于子孙,并退还部分口分田,只享老男的口分田。“授田之式,每岁一造计帐,三年一造户籍。定户以仲年(子、卯、午、酉),造籍以季年(丑、辰、未、戌,见《六典》)。岁十月,里正预造簿,县令总集应退、应受人对共给受(《唐律》)。”由此推测,宝应二年(763)为卯年,伯禽应在当涂定户;广德二年(764)为辰年,伯禽当被造籍,得授田。其长子于25岁时(贞元六年,亦即刘全白为李白“表墓式坟”之年)作为丁男也可受田。唯二女不得受田。然而,“北齐授田,不听卖易。唐则在相当范围内可以卖买帖赁,如徙乡及贫无以葬者得卖永业田,充宅及碾
石 岂 、邸店者得卖口分田,自狭乡迁宽乡者并许卖之(岑仲勉:《隋唐史》)。”尽管我们尚不清楚伯禽长子“出游”的原因和归宿,亦不清楚他作为户主是否卖易了授田,但按广德二年二月赦文:“天下户口宣委刺史、县令据见在实户,量贫富作等第差科,不得依旧籍帐,据其虚额,摊及邻保”(《全唐文》四十九),伯禽一旦出游,至多三年以后,里正和县令是不会再给李白二孙女以授田的。这便使她们成了“无桑”(永业田)、“无田”(口分田)之人;又二孙女当时尚未嫁人,不属“寡妻妾”之类。于是在“三年一造户籍”时,便将他们“编户
田 亡 ”,使之成为草野之民。这大概即是她们所说“有兄不相保”的具体内容。李白孙女二人接着说,只是为了“救死”才不得已“俪于农夫”,否则,布裙粝食何所仰给呢!她们认为,这种遭遇是有辱先祖李白名声的,所以长期以来不敢将嫁于农夫的事告诉县官,故县官的户籍簿上仍将她们“编户
田 亡 ”。是否可以认为李白孙及孙女二人原住狭乡且业工商,所以从未得到授田呢?看来不可能。倘如此,二孙女大概不会在范传正面前说自己在嫁于农夫前就已“知机杼”、“知稼穑”。除非她俩都在说谎。而说谎不仅会为时人所诟,也不会为范传正写入碑文镌于贞石的。四、李白孙女二人的婚姻道德观范传正访李白之子孙,目的是“欲申慰荐”。现伯禽已死,李白之孙已“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荐”是不存在了,剩下的便是对二孙女的“慰”。传正在听罢二孙女自述后,欲将她俩“改适于士族”。这是通过将编户
田 亡 的李白二孙女依附于士族男子的方法,从根本上改变她俩的社会身份,并使其跻身于士大夫眷属阶层。显然是要重新进行一次赤裸裸的政治婚姻。但却遭到李白二孙女的断然拒绝。她俩在陈述拒绝理由的同时,表明了自己的婚姻道德观。主要有三点:(一)男女婚姻的事理,在命运,亦在天分,难以个人理想而逆转。这种观念的根源,显然与老庄的屈服环境、“安之若命”的思想不无联系;(二)既然已经在孤穷之时“失身”于乡里俗人,而今如果仰仗某种政治威力而求援于他人过问,在世纵然可以偷安,死后又有何脸面去见祖父李白于地下呢?这里已将自己的婚姻道德与李白的祖德联系起来,并且显然与刘向《列女传》和班昭《女诫》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从而使人窥测到李白后裔女子的婚姻道德观,尤其是她们所说的不愿“仗威力求援于他问”,更类于李白的风范。故而范传正慨叹她们虽“衣服村落,形容朴野,而进退闲雅,应对详谛,且祖德如在,儒风宛然。”(三)李白二孙女最后的回答是“欲败其类,所不忍闻。”今按:《诗·大雅·桑柔》云:“大风有隧,贪人败类。”朱熹《集传》:“败类,犹言圯族也。”李白二孙女认为范传正之言,将败坏同类妇女,毁坏李氏家族,故不忍听。上述三点,不仅是李白孙女二人以切身的最具体的言行标榜了祖德,维护了先祖李白的道德声誉,而且以最典型的事例向人们提供了唐代下层社会妇女的婚姻道德观,显示了李白孙女二人的人格力量。中国自秦始皇建立大一统天下后,加强了对婚姻制度的控制,重视了婚姻道德宣传。会稽刻石云:“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洁诚(《史记》)。”汉承秦制,神爵四年(58)诏赐贞女顺帛(《汉书·宣帝本纪》)。刘向著《列女传》,鼓励烈女不更二夫。东汉元初六年(119)始旌表贞妇(《后汉书·安帝本纪》)。班昭著《女诫》,提出“妇无二适之文”的“圣贤之语”。范晔撰《后汉书》,专辟《列女传》,使贞妇进入正史,从此以权威的史书确立了礼教的妇女贞节观。之后,经过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社会分裂,礼教受到了冲击。至唐,妇女再嫁有了某种自由。今据《新唐书·公主传》统计,唐代公主中,除去幼年早夭、出家入道、事迹不详者87人外,在出嫁的124人中,再嫁者达24人,占五分之一,其中有4人为三嫁者。在下层社会中,妇女失贞不守妇道的现象也很普遍。然而,贞节又是当时社会衡量妇女好坏的一个标准,为社会风俗所提倡。白居易写过一首《妇人苦》诗,对那些恪守妇道但内心却十分痛苦的妇女表示同情:“蝉鬓加意梳,蛾眉用心扫。几度晓妆成,君看不言好。妾身重同穴,君意轻偕老。惆怅去年来,心知未能道。”李白孙女二人似乎没有这种惆怅,她们甘于认命;也没有这般含蓄,她们公然申明要维护先祖的道德遗风。这正是以最典型的现身说法,证明即使在颇为开放的唐代,下层社会中仍有诸如李白二孙女一样的妇女,仍然被传统的婚姻道德观念束缚着,展现着唐代社会道德风尚的又一面。范传正称李白一门为“勋庸道德之家”,也正表明了他的嘉叹真意。李白孙女二人在传统贞节观下形成的“志”,竟使范传正不能“夺”,于是他对二女采取了“复井税免徭役”的办法,表示慰藉。所谓“复井税”,就是免除李白孙女二人所嫁农夫陈云、刘劝的田税。因为陈云、刘劝二人肯定早已有授田并被征敛两税杂徭。而“免徭役”,即是免去李白孙女二人家庭应负的杂徭色役。岑仲勉《隋唐史·租庸调及杂徭役》指出:“唐给民以田,所以责偿者约言之有四项,一曰租,二曰调,三曰庸(即役),四曰杂徭。”“唐制……俊士、孝子、孝孙、义夫、节妇同籍者(即同一户籍),皆免课役。”范传正在此大约是采取了变通的办法才免去了陈云、刘劝两户田税和徭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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