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白历史,误将传奇当史实的情况,历来就有。
今举其尤著者。一曰命高力士脱靴,始见于中晚唐诸家稗说,旋被采入正史。段成式《酉阳杂俎》:“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昂,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屦。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刚见面就叫脱鞋,李白也居然伸出脚去叫高力士替他脱!如此怪诞不经之谈,《旧唐书》将其收入李白本传时做了修改,说是他待诏翰林之后,“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不是皇帝要他脱,而是他自己酒后放肆。《新唐书》本传亦云:“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复云:“力士素贵,耻之,摘其诗以激杨妃;帝欲官白,妃辄沮之。”将此事与杨妃联系,则采自韦睿《松窗杂录》:“会高力士终以脱靴为深耻,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词(按指《清平调词》)……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太真妃深然之。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别的不说,高力士与杨妃之间的密谈从何得知?明明出于好事者杜撰。命力士脱靴亦决无可能。按两《唐书》,高力士在玄宗朝,就连李林甫当宰相都得走他后门,肃宗在东宫时呼为二兄,诸王公主皆呼为阿翁,驸马辈则呼之为爷,到天宝初已进封为渤海郡公;李白即使乘醉,命其脱靴也是不可思议的事!又按李白宫中作品,和苏轼《李太白碑阴记》所说“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相反,无论奉诏作词、侍从游宴或是书怀酬赠,都显得异常拘谨,说明他对自己当时的身份和处境十分清醒,实无可能做出那种荒唐事。若果有其事,满可引以自豪,出宫之后不会不讲,天宝年间不敢讲,到了高力士失势以至被放的肃宗朝总该讲,但他至死不讲;非但自己不讲,熟知他的杜甫、魏颢、李阳冰等人亦不曾讲;足见苏轼叹为“气盖天下”之举,源出子虚乌有先生之说。
二曰李、郭互救,此说最早见于晚唐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又尝有知鉴,客并州,识郭汾阳于行伍间,为免脱其刑责而奖重之。后汾阳以功成官爵,请赎翰林(按指其从永王一案),上许之,因免诛,其报也。”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及《新唐书》本传均采纳,因而广为流传,后之作者信之不疑。清人赵翼始辨其诬:“(白)如果有德于子仪,岂无一字乞援?或即道远不相及,而子仪救释之后,何又无一字述其恩,记其事?则此事之有无,未可信也。”(《瓯北诗话》卷一)今人詹《李白诗文系年》征引《金石萃编》卷九十二《郭氏家庙碑》所载子仪仕历后云:“就其官爵考之,天宝以前子仪实未尝任职并州。又自开元顷至天宝八载,其间子仪凡升迁十三次,设平均以二年半升迁一次计之。则开元二十三年(按是年李白客并州)当为左威郎中将或安西副都护,官爵如是之高,岂得尚谓之居行伍间耶!岂尚劳太白奖重之耶!犯法后又岂一客居文人如李白者所可脱其刑责耶!即使子仪特晚达,则是时至低亦当为城皋府别将,亦不得谓之居行伍中也。可知太白解救汾阳之说,纯属伪托。”所言极是。至于郭子仪之救李白,詹氏曰“确否虽未可必”,窃谓此亦必不确;如确有其事,一位功高德劭之中兴名将为己赎罪,李白晚年自述生平之诗文中竟只字不提,岂不怪哉!
三曰酒醉捉月溺死并骑鲸飞升。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李白)著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捉月而死。”此说正史不采,但屡见于文人歌咏,辛文房《唐才子传》一类别史稗说以及若干方志亦载。骑鲸之说,始见于晚唐五代间人贯休《观李翰林真》:“宜哉杜工部,不错道骑鲸。”大概他见到的画像便是骑着条大鱼罢?按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中“南寻禹穴见李白”一作“若逢李白骑鲸鱼”。到了北宋,文人歌咏便将骑鲸与捉月连起来。如梅尧臣《采石月下赠功甫》:“采石月下闻谪仙,夜披锦袍坐钓船。醉中爱月江底悬,以手弄月身翻然。不应暴落饥蛟涎,便当骑鲸上青天。”郭祥正(功甫)《采石渡》:“骑鲸捉月去不返,空余绿草翰林墓。”金代李俊民《李太白图》:“谪在人间凡几年,诗中豪杰酒中仙。不因采石江头月,那得骑鲸去上天。”传奇之说,陈陈相因,歌咏者不必相信实有其事。问题在于,溺死并葬于采石有无可能?关于李白死因,李阳冰《草堂集序》曰“疾亟”,刘全白《李君碣记》曰“疾终”,范传正《李公新墓碑序》曰“卒于此”,都不说得的什么病;到了皮日休《李翰林》诗中才突然冒出个“腐胁疾”,李白自己也从未提起,为他撰集序与撰墓碑者也从未言及,皮氏去白之殁已上百年,从何得知?郭沫若据此孤证断李白之死因,窃谓不妥。关于李白葬地,范传正言之凿凿:初殡于龙山东麓,元和十二年迁葬于青山之阳。
白居易《李白墓》有云:“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今人顾学颉《白居易年谱简编》将此诗系于贞元十五年(799),朱金城《白居易年谱》则将其系于元和十三年(818),都是根据白氏行踪推定,未知孰是,要之去李白之殁均不远;白氏认为李白坟就在采石江边。再如杜荀鹤《哭陈陶》:“耒阳山下伤工部,采石江边吊翰林。两地孤坟各三尺,却曾开解哭君心。”项斯《经李白墓》:“夜郎归未老,醉死此江边。……身殁犹何罪?遗坟野火燃。”贯休《古意》:“常思李太白,仙笔驱造化。
……宁知江边坟,不是犹醉卧?”可见,唐代采石江边确有一个李白坟,并非后世所谓衣冠冢,而是埋有李白真骨的坟;至少当时不少人这样认为。于是王琦在修订《李太白年谱》时提出:“岂死不吊溺,史氏为白讳耶?”按《礼记·檀弓上》:“死而不吊者三:畏、厌、溺。”又,唐人文献中屡见采石墓与青山墓,龙山墓之载则仅见于范氏碑序。去范氏不远,裴敬于会昌年间所撰《翰林学士李公墓碑》,但曰“死宣城,葬当涂青山下”,亦未言及初葬龙山事。会不会是范传正为尊者讳,诳称采石墓为龙山墓?宋人赵令
田 寺 《侯鲭录》便认为青山墓系范传正由采石迁去。王琦之疑不无道理。当然也不能断定。要之,根据现有文献,采石江边当先有一个李白坟,然后才出现下水捉月以致骑鲸飞升之说(白居易等人诗中均无此说);捉月与骑鲸固属“好事者为之”,溺死并葬于采石则不无可能,须分别看待。上述三大传奇,前二已载入正史,实属无稽。虽然,使唤一个势倾天下的大太监为一个穷文人脱靴,何等痛快!故人们乐于传播,有诗有画还有戏曲和小说;李、郭互救,则或为李白开脱,或为其评功摆好,同样出于同情与赞赏,故亦流传不绝。
但传奇究非史实,并且现在已有充分理由断定其有悖于史实,遗憾的是至今仍有人在学术论著和普及读物中将其作为史实来引用。至于酒后捉月与骑鲸升天,亦不失为绝妙的艺术创造,使李白的死也不同凡响,显得很美;现在谁也不会将其视为史实,但同时传说背后可能有的史实依据也未引起注意。如上所述,力士脱靴与李郭互救断无可能,溺死并葬于采石则有可能。有此可能,但无法确证。无论肯定或否定均无法加以确证,只能视为千古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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