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卒于水食辨 (节选)
卢振华
李杜的声名,在没熟读“唐诗三百”人们心目里,想也不会感到陌生吧?本来,无数唐贤诗卷中,我们是有不能不更加崇许二公篇什的地方,《栾城集》有一绝句说得好:“唐朝文士例能诗,李杜高深到者稀。”其实岂只这样?后千三百年来也未曾有人可企及其肩项呢。为了下文叙述便利,我且简略地介绍这诗坛两大巨擘的生平:李白字太白(新旧《唐书》本传),自号青莲居士,酒仙翁(王订薛仲邕《李太白年谱》),海上钓鳌客(《侯鲭录》卷六),人称之为醉圣(《天宝遗事》),谪仙(贺知章语),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号竹溪六逸(《新唐书》本传,方豪《竹溪记》),与贺知章、李适之、王
王 进 、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称酒中八仙(《新唐书》本传),与司马承祯、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孟浩然、王维、贺知章为仙宗十友(《海录碎事》),与杜甫辈为四杰(《册府元龟》唐文宗时谚语)。蜀人(《新唐书》本传,魏颢《李翰林集序》,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墓碣》,郑樵《通志》,曾巩《李白集序》),有谓为山东人者(元微之《杜工部墓志铭》,《旧唐书》本传,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三十一,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三),以其寄寓任城而言也(案唐任城县今山东济宁县),有谓为陇西成纪人者(李阳冰《草堂集序》,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案汉成纪县在今甘肃秦安县北),以其先世族望而言也,至归蜀之于金陵,则又惑于“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上安州裴长史书》)之语焉。唐武后长安元年(公元701,亦有所谓圣历二年者,如俞樾《九九销夏录》卷七,赵翼《瓯北诗话》卷一,然皆疑词)生于绵州(魏颢《李翰林集序》,范传正《李公新墓碑》——生于某地,不定即某地之籍贯,故范碑仍不妨以白为陇西成纪人也)。而详书其生于彰明县(《舆地广记》),青莲乡(《杜诗补遗》引,范传正《李公新墓碑》,杨升?文集引《成都古今记》。《眉公秘?》),或
口 旦 逻私城者(《逸经》创刊号胡怀琛《李太白的国籍问题》)者,并坐立论虚泛,证据空疏之弊,未可以成定案也。公好酒任侠,中年尤有慕神仙道术,当代名公学人咸愿与之纳交,遂益自狂纵,因遭时忌;而其才实有足称者:“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天宝元年(公元742)供奉翰林,寻解职,浪迹赵魏燕晋淮泗间,寄情山水。宝应元年(公元762)往依族人当涂令李阳冰,未几即世,年六十二。(《瓯北诗话》卷一谓如依青莲代宋若思荐己表推之,应为六十一岁,而其后按云谓为六十四岁,乃据诸家传序。宋曾南丰《李白集序》,亦云六十四,王琦注已驳之矣。)杜甫字子美(新旧《唐书》本传),号少陵(李春坪《少陵新谱》),诗中尝喜自称杜陵野老(《投简咸华两县诸子诗》、《醉时歌》),少陵野老(《哀江头》),狂夫(杜集附录陆游《读杜诗》,仇注引明谢杰《少陵记》),世称之为拾遗,工部者,以其官历如是也(按甫尚授京兆府兵曹参军,华州司功参军),称之为草堂先生者,则因其浣花江上所居而号焉。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旧唐书》本传,宋王洙《杜工部集序》)。唐睿宗先天元年(公元712)生,以进《三大礼赋》受知玄宗,授右卫府胄曹,时天宝十四年也。肃宗朝,往成都,依严武,武卒蜀乱,图东归,旋卒,年五十九。先生病日多于痊日,贫时长于裕时,而诗酒不废,人尊为情圣(梁启超《情圣杜甫》),诚是也。
一 李 白小时看《今古奇观·李白醉草吓蛮书》,很可惜这样一个有才气的人,到头来葬送在水里。稗官巷议,原离不了“姑妄言之”,到没甚可责难处;只是自唐宋以下一般文宗诗伯真个煞有介事地吟咏起来,却遗误晚世不浅了。这里,让我先把几个有关白死于水的记载举在后面:
李白著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唐王定保《摭言》)白晚节好黄老,度牛渚矶,乘酒捉月,沉水中,初悦谢家青山,今墓在焉。(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另外有两段诗话,也可反证其后人是相信这种传说的:“坡(苏东坡)又尝赠潘谷诗云: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潘后数年,果入井中趺坐而死,人皆异之,坡固不独自谶,且又谶杀潘谷耶?”(宋陈善《扪虱新话》卷三)宋胡璞闽中剑南人,尝经采石渡题诗吊李白:抗议金銮反见仇,一 ? 蝉蜕此江头,当时醉寻波间月,今作寒光万里流。
苏轼见之,疑唐人所作,叹赏不置。(元祝成辑《莲堂诗话》) 上所举的《唐才子传》可算别传,《摭言》只是琐言——这几句话并没含有菲薄私意。刘知几说:“在昔三坟五典,春秋
木 寿 杌,即上代帝王之书,中古诸侯之记,行诸历代,以为格言。其余外传,则神农尝药,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实著《山经》,《世本》辨姓,著自周室,《家语》载言,传诸孔氏: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史通》卷十《杂述篇》)最能明白这个道理。但历史任务,首在寻求真象,因此治史的人,还是不得不抱着怀疑态度,从各方面去发掘事实的究竟。那末,关于李白生卒,我们看一看正史怎样说:刘 日 句 《旧唐书·文苑本传》:
时侍御史崔宗之谪官金陵,与白诗酒唱和,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中略)。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在涂,以永王 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白在宣州谒见,遂辟从事。永王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后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死于宣城。 宋祁《新唐书·文艺本传》:白浮游四方,尝乘舟与崔宗之自采石至金陵,著宫锦袍坐舟中旁若无人(中略)。李阳冰为当涂令,白依之,代宗立,以左拾遗召,而白已卒,年六十余,白晚好黄老,度牛渚矶至姑孰,悦谢家青山,欲终焉,及卒,葬东麓。
这里我应提醒一句,《摭言》,新旧《唐书》载“白衣宫锦袍”,都一点不差,他原是很讲究衣着的,汪静之说:“他又有一件极美丽的五云裘,颜色好象夏天的朝云,春天的彩虹,又像碧海衬着远山,红霞映着绿草。”而其集中也有《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舟着紫绮裘乌纱帽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诗(按裘是友人送的,白有《酬殷佐明见赠五云裘歌》);不过新旧《唐书》只写他“顾瞻笑傲,旁若无人”。《摭言》却因此随手把他带到江心了。照理一个人病亡,自然算寿终正寝,平常得很,是用不着怎样吃力去叙述的;但如为遭逢意外祸乱,那就需要费一番周折。《新唐书》“已卒”和《旧唐书》“死于宣城”,都轻轻一笔带过,没甚出入,可见并不承认溺死为可信,我们如再看看同李白交深或时近人的记载,就更了然了。
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心非所好。公暇不弃我,乘扁舟而相顾,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予为序。(李阳冰《草堂集序》) 李白是宝应元年(公元762)十一月死在当涂,当时送终的人怕只有这位从叔当涂令了,序文也就是那年十一月作的,还有什么材料比这更落实?内面明明称是“病亟”,应不会又扁舟来往江上了。 姑孰东南,青山北址,有唐高士李白之墓(中略)。年六十二,不偶,赋临终歌而卒。(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序》) 〖HT〗李华在天宝间官监察御史,按刻不挠,权
亻 幸 嫉视,他的话当较可信。“临终赋歌”,哪里是灭顶时候能有的事?
君名白,天宝初诏令归山,偶游至此,以疾终,因葬于此。全白幼则以诗为君所知,及此投吊,荒墓将毁,追想音容,悲不能止。(摘录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 这篇碣记在贞元六年(公元791)作的,去太白殁时二十九年,也说“疾终”。
晚岁渡牛渚矶至姑孰,悦谢家青山,有终焉之志,盘桓利居,竟卒于此(中略)。因云(白孙女——一陈云妻,一刘劝室——云):先祖志在青山,遗言宅兆,顷属多故,故殡于龙山东麓,地近而非本意。(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序》) 范碑立于元和十二年(公元817),晚太白五十六年,未可算远,虽没说出因何卒;但从“遗言”二字看来,可推定淹死是不至于有的;而且两位孙女也不是传正能够捏造得出来。八十二年后(武宗会昌三年,公元843)还有一段文章可帮助我们印证呢:
问其(指太白)墓左人毕元宥实备洒扫,留绵帛,具酒馔祭公。知公无孙,有孙女二人,一娶刘劝,一娶陈云,皆农夫也。(裴敬《翰林李公墓碑》) 上面连引了好几节文字,一则是根据不厌详尽,一则我总觉得时近人的话比起后来“吠声”“捉影”的传说稳靠得多,其他象唐孟癲《本事诗》称白“卒于宣城”,宋曾巩序白集谓“以病卒”,又洪迈《容斋随笔》云“俗传良不遇信”,都可以订正伪说,这里只好从略了。伪说不定有依据,但必定有原因:这就是说一件“莫须有”的事,可由人去生成,而生成时不能无所为。《颜氏家训》上说:“死者,人之常分,不可免也。”李白自然不出此例。现在我们要追究的是后世何以强要“无中生有”,故作乱言惑众?如能解答清楚,本文才算功行圆满。关于这点,在前朝典籍里也可找出些意见:
(一)由于好奇者 世多言李太白以醉入水捉月溺死,此谈者好奇之过,太白对月能作“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之句,意气本自超出宇宙,对影三人,虽醉岂复狂惑至此?(宋叶梦得《玉涧杂言》)
“《侯鲭录》载太白过采石狂捉月,恐好事者为之。”(《宋薛仲邕《李太白年谱》)按宋赵德麟《侯鲭录》卷六所载,前尚冠有“世传”字样,亦具存疑之意。
(二)由于仇嫉者 《千一录》:杜子美之没,旅殡岳阳四十余年,乃克襄事于首阳,元微之之志详矣。李太白卒于当涂,以集托族叔邑令阳冰,阳冰之序明矣。而稗家之说,乃云皆以溺死,二公生同时而没亦同毁,岂相嫉者流言而志奇者不察耶?(见薛谱注) “好奇”,“仇嫉”,似乎未尽余蕴,私意更有几点,愿提出来商榷。
(三)由于江干藁葬者 李白长眠所在,很多书都提到了,归纳起来有:(甲)当涂
(乙)宣城
(丙)太平州
(丁)姑孰
(戊)龙山
(已)青山上面(甲)(乙)(丙)(丁)四处,实只一处,就是现今安徽当涂地方,不过各代名称新旧互异罢了。(戊)(已)也不过把范围缩小点来说,同属当涂县治,龙山是原址,到范侍郎才迁定青山(见范碑及《侯鲭录》),因为坟墓近江,所以后来过往的人把在水里淹死的说头,很容易地附会成功了。
(四)由于海上骑鲸者 古人于草木鸟兽的名,倒确实做到了“多识”境地;惟于海洋中动物,却永远怀着神秘心情去观察,认为可以倚赖着通天人。所以李白诗往往有“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古风》第十一)。“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古有所思》)。“天将傥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乘龙天飞,目瞻两角”(《来日大难》)。杜甫赠他的诗也有“若逢李白骑鲸鱼,道甫问讯今何如”(《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后人不分皂白,拾作诗材,如邱浚“当时落水非失足,直驾长鲸归紫清”(《丁卯岁过采石吊李白》)。李东阳“人间未有飞腾地,老去骑鲸却上天”(《李太白》)。宗臣“君骑长鲸去不返,独留明月照江南”(《过采石怀李白》其六)。梁辰鱼“飞燕已辞青琐闼,长鲸自上白云乡”(《采石矶吊李白》)。赵文辉“骑鲸一去无消息,云海茫茫澹夕曛”(《登太白酒楼诗》)。汪琬“骑鲸仙人不知处,狂客还归四明路”(《李太白酒楼歌》)”尤袤“乘云御风,捉月骑鲸”(《李白墓》)。施润章“共说骑鲸捉月游,孤坟细草野风秋,夜郎幽愤无多泪,万古长江楚水流”(《经太白墓诗》)。鲸,龙本是水产动物,骑鲸一说,不绝地应用在诗人章句里,渍渐歪曲事实,伪夺正,假乱真,也便成为淹死说有力的助手了。
(五)由于诗画渲染者 诗固无关考证,但如照“可以群,可以观,可以兴”一番至理讲来,却也非“小道”。历代题咏李白没有不称“捉月”、“骑鲸”的,尝怪其无识,明人在学术上少有贡献,独刘恺才实华茂,对此别具慧眼,私心喜服,愿把原文披露后面: 济南城南有太白酒楼,古今题咏甚多,予同年谢同知国贤廷举传诵一律云:“诗圣推删后,风流袭晋余,一生惟曲 ?〖HTF〗,千首半裙裾。飞燕真危语,骑鲸岂信书,参乎爱手足,争肯饲江鱼?”乃刘进士承华恺所作。(明黄瑜《双槐岁抄》卷十) 前此后此便不见有这种论调了,总离不掉醉,月,仙,狂等样鄙俗词语,如李纲“神游八极表,捉月初不死”(《读四家诗选》)。吴朴“当时醉弄波间月,今作寒光万里流”(《经采石渡留一绝句》)。萨天锡“只应风骨蛾眉嫉,不作天仙作水仙”(《采石怀太白》)。项斯“夜郎归未老,醉死此江边”(《题李白》)。晁补之“载酒五湖狂到死,只今天地不能藏”(《采石李白墓诗》)。诗与画真可像同气连枝的难兄弟一般,诗人振藻华作出这许多绮靡的诗,画家也便写气图貌绘出许多缥缈的画来,如齐仲常、蔡
王 圭 、程钜夫都有李白捉月图,王恽有扪月图。周紫芝李太白画像“掏得江心波底月,却归天上玉京仙”。李俊民李太白图“不因采石江头月,那得骑鲸去上天?”李端甫李白扇头“严冰涧零谪仙才,碧海诗鲸望不还。”元好问李白独酌图“谪仙去世三百年,海中鲸鱼渺翩翩,岂知龙眠天马笔,忽有玉树秋风前。”前人借重虚无的传说,各自渲染,炫耀,后人习焉不察,也便当作实有其事了。
(六)由于神仙思想者 李白仙去,言不足征,且暂不作理会;但唐宋间却很盛行这一说了。柳宗元《龙城录》卷七说:
退之尝言李太白得仙去,元和初有人自北海来,见太白与一道士在高山上笑语久之,顷道士于碧露中跨赤虬而去,太白耸身健步追及,共乘之东去,亦可骇也。 《广列仙传》上说: 白龟年,乐天之后,一日至蒿山,遥望东岩古木幕 ? 地,往观之,一人至前曰:李翰林相召。龟年乃趋入,其人褒衣博带,风姿秀发,曰:吾李白也,向水解,今仙矣。 东坡《志林》上说(《仇池笔记》,《紫桃轩又缀》,胡应麟《笔丛》,赵德麟《侯鲭录》并载此事):
元 ? 中有见李白酒肆中,诵其近诗云: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此非世人语也,少游尝录其全篇。少游叙云:顷观在京师,有道人相访,风骨甚异,语论不凡。自云尝与物外诸公往还,口诵一篇,云东华上清监清逸真人李白作也(诗略)。
讲饰体面,已成了社会的积习,称人下世,必曰“仙逝”,“西游”,而一般文士的死,更易变作怪诞附托的重心。如李贺召为天阙修文郎。石曼卿敕为海上芙蓉城主,太白便也在这种场合下拥归玉京了。本来一个自命不凡的人,总觉得应该有高宗文王那样的人主访求,也就应该有秦皇汉祖那样的人主重用,李白虽非廊庙器,但确抱有济世雄心;没想到方伴宸游,即遭疏弃,在这如沙鸥飘零湖海的时候,神仙思想自不期然发达起来,我们试检案他文集中究竟有多少这种玄真的情调: “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仙八极之表。”(《大鹏赋》)“为君持此凌苍苍,上朝三十六玉皇。”(《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羽化如可作,相携上清都。”(《赠丹阳横山周处士惟长》)“紫书倘可传,铭骨试相学。”(《赠嵩山焦炼师》)“授余金丹道,旷劫未始闻。”(《赠僧崖公》)“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云卧三十年,好闲复好仙。”(《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绾》)“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寄王屋山人孟大融》)“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闭剑琉璃匣,炼丹紫云房。”(《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玉女四五人,飘飘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游太山六首》之一)“偶然值青童,绿发双垂鬓,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
(《游太山六首》之三)“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形。”(《游太山六首》之四)“山花异人间,五月雪中白,终当遇安期,于此炼玉液。”(《游太山六首》之五)“攀条摘朱实,服药炼金丹。”(《天台晓望》)“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江上望皖公山》)“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仙山。”(《下途归石门旧居》)“腾转风火来,假合作容貌。”(《与元丹丘方城寺谈玄作》)“愿游名山去,学道飞丹砂。”(《落日忆山中》)“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八首》之五)“顷家事金鼎,年貌可长新?”(《避地司空原言怀》)“传闻海水上,乃有蓬莱山,玉树生绿叶,灵仙每登攀。一食驻玄发,再食留红颜,吾欲从此去,去之无时还。”(《杂诗》)“吾与霞子元丹,烟子元演,气激道合,结神仙交。殊身同心,誓老云海,不可夺也。”(《冬夜对随州紫阳先生飧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
这儿所举引的除赋序各一外,还节录二十一首诗句,其实是不止此的。赵翼《瓯北诗话》卷一说:“青莲少好学仙,故登真度世之志,十诗而九;盖出于性之所嗜,非矫托也。”另外有《古风》五十九首,中可除作佐证的更多,我也借用前人一段话来概括,就不难想见了。 宋葛立方:“李太白《古风》两卷,近七十篇,(按今李白文集《古风》一卷五十九篇,所以赵瓯北说:‘《古风》五十九首,非一时之作,年代先后,亦无伦次,盖后人取其无题者汇为一卷耳。’)身欲为神仙者殆十三四。”(《韵语阳秋》卷十一) 唐宋盛行成仙的传说,自己诗集中求仙的思想,社会相沿志异好以文人为剑垛的习尚,也无形演化出“水解”等浮语来。
(七)由于狂放性情者 天才超逸的人,往往不修小节,破坏法度,李白便是这许多中的一个;但也有说他小时就养成狂放性情了,宋沈明远发过一段评语:
李太白云: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及长,南游云梦七泽之壮观,酒隐安陆者十余年矣。夫人之教其子,可先之以诗礼,所以防闲其邪心,使之可以言,可以立,动遵于法训,乃可责以成人之事耳。白方幼稚,而其首诲之以靡丽之词;然则白之狂逸不羁,盖亦过庭之所致也。(《寓简》卷四) 不论由于天才,还是由于家训,至少没法否认个性豪纵的存在,而且关于这,他自己已很坦白地流露在诗文中了。如:“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短歌行》)“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江上吟》)“大笑同一醉,取乐平生年。”(《叙赠江阳宰陆调》)“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醉后赠从孙高镇》)“手持锦袍覆我身,我醉横眠枕其股。”(《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举杯向天笑,天回照永愿。”(《独酌清溪江石上寄权昭夷》)“酒中乐酣能向分,举觞酹尧尧不闻,何不令皋陶拥彗横八极,直上青天扫浮云。”(《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草裹乌纱巾,倒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玩月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予捶碎黄鹤楼》)“三杯容小阮,醉后发清狂。”(《陪侍郎叔游洞庭湖醉后三首》之一)“屈盘戏白马,大笑上青山。”(《登敬亭北二小山余时客逢崔侍御并登此地》)“载酒”“挟妓”,酒后清狂,“酬尧”“劝龙”,筵前放浪,“大笑登山”,“倒披绮裘”,都是留给后人穿凿其说的绝好把柄,《演繁露》上说:“至谓白以捉月自投于江,则传者误也。曾巩曰:‘范传正志白墓,称白偶乘扁舟,一日千里,白之歌诗,亦自云如此。’或者因其豪逸,又尝草瘗江边,乃饰为此说耳。”真可谓搔着痒处,“于我心有同然”了。 (八)由于嗜酒者 老存着这个观念在大众心里:文人没有不好酒的,而文人也便真个往酒中寻真求趣。“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这是何等襟怀!高超,飘逸,真朴?都似只道着一部分神理:所以我说李白是酒的无上主义者。春风桃李时候,飞觞醉月,对影三人,也确只有“卜昼”而又“卜夜”自称“酒中仙”者,才能领略到这种境界。王荆公次第四家诗(李杜韩欧),太白最后,以其识见污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见王得臣《麈史》卷中,陆游《老学?笔记》卷六,惠洪《冷斋夜话》卷五,胡仔《渔隐丛话》卷六,陈善《扪虱新话》卷二)。集中谈醉酒处所,本自很多,这无从为他去隐讳的(也不必隐讳),我们节取谈得真切,明朗些的来看,便有: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中朝出饮三百杯,明朝归揖二千石。”(《豳歌行上新平长史见粲》)“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赠刘都史》)“愁来饮酒二千石,寒仄重暖生阳春。”(《江夏赠韦南陵冰》)“龙泉解锦带,为尔倾千觞。”(《夜别张五》)“同欢万斛酒,未足解相思。”(《宣城送刘副使入秦》)“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月下独酌四》之四)“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沙丘城下寄杜甫》)“贤豪满行舟,宾散予独醉。”(《流夜郎永华寺寄浔阳郡官》)“开颜酌美酒,乐极忽成醉。”(《训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酬崔侍御》)“曲尽酒亦倾,北窗醉如泥。”(《夜泛洞庭寻裴侍御小酌》)“昨日东楼醉,归来倒接篱(帽也),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鲁中都东楼醉起作》)
“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月下独酌四》之三)“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赠内》)
醇酒妇人,原非恶物败类,言之何伤清德?从前宋大樽说:“宜言饮酒者莫如诗。饮,诗人之通趣矣。”(《茗香诗话》)但李白毕竟因此而遭物议,也便毕竟因此而后人诬为“醉,捉月沉水中”了。 (九)由于爱月者 惜花起早,爱月眠迟,正合诗人行径,朱光潜说:“自然界本有两种美:一是峻崖悬瀑,一是皓月清风。”(《文艺心理学》)但在“斗酒百篇”大诗人心里所想像的恐怕只有皓月的美丽了,美丽到可以“醉远客”(《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观宝书”(《北山独酌寄韦六》),“停宵征”(《自金陵沂流过白壁山,玩月达天门,寄句容王主簿》)“绝嚣尘”(《与周刚清溪玉镜潭宴别》),“洗心清耳”“相约相亲”(《月下独酌四》之一);所以虽在睡梦中还不能忘怀(《赠别王山人归布山》诗有“屡梦松上月”),而当澄辉蔼蔼时,便常独自溪弯放棹,流连达旦了。如“佳镜宜缓棹,清辉能便客。”(《泾溪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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