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与杜甫在诗歌上的交往(节选)
郭沫若
李杜在齐鲁的同游为期并不长。天宝四年秋季,李白南下,杜甫西上,成为了杜甫在《春日怀李白》中所说的“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杜甫定居在西北如古树,李白漫游在东南如浮云。)从此两人便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一别十三、四年,经过了天翻地覆的安史之乱,特别是在李白长流夜郎时及其后,杜甫对于李白的感情是有明显的转变的,那便是由怀念仰慕转变为哀怜惋惜。乾元二年(759)的秋天,在秦州做的《梦李白二首》之二的结尾四句是“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他耽心李白的冤罪,千载难雪,会“名堙没而不彰”。这时杜甫远在秦州,因地方偏僻,消息隔绝,不知道李白的真情实况。其实在杜甫作诗的当时,李白已遇赦放回,在南游洞庭了。同时所作的《天末怀李白》,也是非常隔膜,但也非常哀惋。
凉风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 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 投诗赠汨罗? 他揣想李白流窜夜郎(在今遵义附近)所走的路径可能是经过湖南北部再往西走,故有“投诗赠汨罗”与“冤魂”屈原“共语”的揣测。这虽然揣测错了,但在杜甫做诗当时李白确实在岳阳一带,舟游洞庭,而有“
祒却君山好”那样豪放的诗句。但到后来得到李白的消息,情况便不同了。《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共二百字,可以说是杜甫的李白诗传,对于李白的现状,不仅他的生活,更兼及他的心事,都好象了如指掌了。这首诗对于了解李白和李杜二人的关系上,是一项重要的资料,我想把全诗分段地诠解在下边。第一段: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昔年”,我认为是开元十八年。李白时年三十岁,第一次出游长安。李白《与韩荆州书》中所谓“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即在此年。“狂客”指贺知章,贺曾自称为“四明狂客”。贺知章是“酒中八仙之游”的第一人。“八仙”中有死于开元二十二年的苏晋,足证“酒中八仙之游”为时必在开元二十二年以前。唐孟癲《本事诗·高逸第三》:“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白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此说与杜甫诗相为表里,最为可信。又范传正《新墓碑文》云:“贺知章……吟公《乌栖曲》云:此诗可以泣鬼神矣。”《乌栖曲》,有人说是传闻异辞;实际上是贺知章同时见到《蜀道难》与《乌栖曲》。这由杜甫的诗可以证明。“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上句切《蜀道难》,下句切《乌栖曲》,可见孟、范二说正相为补充。《蜀道难》之作有种种说法,有的说是刺严武,有的说是刺章仇兼琼,有的说是讽唐玄宗奔蜀,都是些武断的臆测。胡震亨在《李诗通》里说:“《蜀道难》自是古相和歌曲,梁陈间拟者不乏,讵必尽有为而作!”又说:“李白之作当在开元、天宝间。……即事成篇,别无寓意。”大抵上是正确的,但说为作于开元、天宝间,也只是揣测之辞。应该是李白的少作,作于开元十八年以前,此正足以表示李白的“天才英丽”(苏在李白二十岁时的评语)。诗中极言蜀道东北部的艰险,而未涉及东南部的壮丽,也足证明李白作诗当时对蜀道的认识还有局限。第二段:
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这是说到李白在天宝元年(742)第二次入京,受到唐玄宗的重视,做到翰林待诏,在那时做了一些歌颂宫廷生活的诗章。时或白日应诏,到深殿里草拟文诰;时或月夜泛舟侍游,赋诗了无敌手。夺锦袍的故事见《唐书·宋之问传》:“(武)则天幸洛阳龙门,令从官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则天以锦袍赐之。及之问诗成,则天称其词愈高,夺虬锦袍以赏之。”李白既受到重视,如身在天上,即成为所谓“青云之士”,一时趋炎附势的人都来甘拜后尘了。这正是李白在自己的诗里所说的“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当时”是指开元十八年。第三段:
乞归优诏许,遇我夙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李白在天宝三年受谗逐,被赐金放还,杜甫把它说得很轻松。说李白没有辜负自己浮云富贵的志趣,能够宠辱不惊,全身而退。说他们在洛阳相遇,得以亲近,满足了向来的期望。说自己的高谈阔论,蒙李白爱其粗野。说两人都喜欢喝酒,各显出一片天真。在梁园的夜月下酒醉而起舞,这说的是同游梁宋时的情形。在泗水的春风中沿路走,沿路唱歌,这说的是同游齐鲁时的情形。第四段: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稻梁求未足,薏苡谤何频! 说李白才气很高,壮志无法舒展。说人生的行路屈折,善人得不到援助。说李白虽俊如祢衡而无一官半职,贫如原宪只是一位书生;因此才下山求出路,想办法糊口。然而物质食粮还未得到满足,而贪污的诽谤喧腾众口。马援从南方运回的薏仁米被人说成为珍珠。估计当时的士大夫们必有人诬枉李白受了永王的重赂,故杜甫引用了马援的典故。李白诗中也有相应的自解:“徒赐五百金,弃之如云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赠韦良宰》),说到赐金的数目,并说到辞赏不受,无疑是为了避谤。但李白的下山被杜甫说成为解决吃饭的问题,杜甫虽然有意开脱,在倔强自负的李白看来恐怕是不会满意的。第五段:
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几年遭
服 鸟
鸟,独泣向麒麟。
这一段是指长流夜郎。“五岭”指岭南地带,在唐是流放区域。“三危”在敦煌东南二十里。《尚书·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祔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三危和五岭都是暗喻夜郎。“三危”句可能会使李白深受刺激,因为这样用典,是把李白比成“四凶”之一的“三苗”了。杜甫是在苦心炼句,以“三”对“五”,但诗是“寄”给李白看的,看到这里,尽管李白如何“放达”,恐怕也不能无动于衷吧。“
服 鸟
鸟”是用贾谊的故事。贾谊被贬谪为长沙王的太傅,作《
服 鸟
鸟赋》以自慰。 服 鸟
鸟据说是不祥之鸟,赋中向此鸟扣问以吉凶及其祸福到来的迟速。鸟回答以一片达观的形而上学的见解,主要是道家思想。这里是以贾谊来比李白。“麒麟”用的是孔丘作《春秋》绝笔于“获麟”的故事。《春秋公羊传》鲁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孔丘闻之,为之流泪。据说麟是“仁兽”,要天下太平、圣人当道,然后才出现。麟之出非其时,故遇害。因此孔丘为之感伤,就把《春秋》的写作终止下来了。《谷梁传》也是这样说。《左传》不同,直到鲁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孔子卒”才结束了。为什么把这个典故用到这儿?在方便上留待下面说明。第六段:
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议陈? 前四句都在用典,但用得都很勉强。“苏武元还汉”,是说李白象苏武归汉一样本有脱离永王的存心。“黄公岂事秦?”是说商山四皓之一的夏黄公不肯为秦始皇所用,借喻李白入永王幕府是不愿意的。把永王李比成匈奴,比成秦始皇,比得都有点不伦不类。“楚筵辞醴”也是一样。西汉时楚王刘戊的祖父楚元王刘交对于经学家的穆生很尊敬,穆生不喝酒,但每有宴集都要为他备甜酒(“设醴”)。刘戊即位之后,也照常备甜酒。有一次偶然忘记了,于是穆生就说:这是看不起我,可以走了。他就称病辞退。这个典故也是用来表示李白早有脱离永王的用意。“梁狱上书”用的是西汉邹阳的故事。梁孝王下邹阳于狱,邹阳从狱中上书自陈,文辞典赡,是现存古文中一篇有名的作品。梁孝王得书后,把邹阳释放了。这明显地是用以暗喻李白在寻阳狱中有《上崔相涣》《万愤词》《百忧草》等诗。李白也是被御史中丞宋若思释放了的。“已用当时法”,是说已因罪下狱,受了处分,为崔涣、宋若思所洗刷。但又被长流夜郎,这又出于谁的倡议呢?“谁将此议陈?”的“议”或作“义”,是没有读懂原诗,被后人所窜改的。第七、最后一段: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上两句说李白已经老了,有时在秋月下闲吟;生了病,病有起色,有时在黄昏中的江边上散步。最后两句是劝李白不要埋怨朝廷,让我到天上去问个出路——或者让我们同到天上去问个出路。说得有点不着边际,好象是说要向朝廷请示,又好象是说听天由命。杜甫的这首诗,一向的注家认为是乾元二年(759)秋在秦州所作,但从诗中所叙述的李白情况看来,这样的说法是大有问题的。杜甫在秦州所做的有关李白的诗,如《梦李白》与《天末怀李白》等,对于李白的情形都很隔膜,但这一首却不同了。关于李白的生活近况和心理动态,都好象了如指掌。特别是“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两句,很明显地表明是李白在宝应元年(762),即行将去世的一年,在当涂养病的情形。这诗毫无疑问是这一年的秋天做的。当时杜甫在梓州,但他的兄弟杜占在留守成都草堂,经常在成都与梓州之间往还,因此杜甫对于外界的消息是比较灵通的。诗既是“寄”给李白的,足证他们之间已经有诗札来往。这从李白来说,也要有了定居之后才能有此方便。估计李白在上元二年(761)定居当涂后,便立即有消息寄给杜甫,故杜甫也才能知道他的生活近况和早有脱离永王的心事。不然是无法说通的。准此,第五段的“独泣向麒麟”也才可以得到确切的解释。那无疑是李白把自己的近作《古风》第一首抄寄了给杜甫——所抄寄的当然不止限于这一首,也不止限于诗。《古风》第一首的最末四句上面已经征引过,不妨再引一遍吧: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这儿的“绝笔于获麟”和杜甫的“独泣向麒麟”有如桴鼓之相应,能够说是偶然合拍的吗?诗是“寄”给李白的,李白在去世之前还有相当的时间,不至于看不到它。看到之后,李白会作何感想?我认为有好些辞句很难使李白满意。关于“三危放逐臣”句,上面已经说了,那还只是出于考虑欠周到的语病。还有更重要的关节处,一定会使李白失望。天宝初年李白被谗逐,这在李白是非常遗憾的事,而在杜甫诗中却以“乞归优诏许”一句不着痕迹地带过。不好诽谤朝廷,在杜甫说来自然是“忠”;但对于谗毁者的“贱臣”、“佞臣”——高力士、张盨之流,却未免过于“恕”了。李白下庐山从永王东巡并不算犯罪而是冤枉(皮日休在《七爱诗》中便未涉及此事),他一方面是体贴着唐玄宗的意旨在办事,另一方面也想借永王之力扫荡胡尘,拯救天下苍生;然而杜甫却把它说成为找饭吃而受到处分。这在李白恐怕是更感到意外的。叙述到这里,对于李白《古风》第五十九首——也是最后一首的最后四句,算找到了它的寄意所在。
众鸟集荣柯,穷鱼守枯池。嗟嗟失欢客,勤问何所规?
前两句容易理解。大抵的人(“众鸟”)都在趋炎附势(“集荣柯”),少数穷途末路的人(“穷鱼”)穷得没有出路(“守枯池”)。这“众鸟”与“穷鱼”自然是方以类聚,各走各的路;在这里也暗喻着交道的翻覆——这是诗的重点。后两句译成现代语,便是: 呵呵,你同样是穷途末路的流浪者呵,你勤勤问候我,到底要规戒我些甚么? 这里所说的“失欢客”,不就是在暗指杜甫吗?这首《古风》看来很明显地是李白在接到杜甫寄诗之后做的,也很明显地表明了李白的失望。他所期待着的知己,虽然同处在困境,但并不如十几年前那样的真正的知己了。杜甫最后一首关于李白的诗是《不见》,题下原注云“近无李白消息”,可能是李白死后的第二年——广德元年(763)在梓州做的。估计是李白接到杜甫寄赠的二十韵长诗之后,由于失望便没有再和杜甫通消息;或许也是病到垂危,再没有可能通消息了。但这首《不见》,把杜甫对于李白的哀怜,表现得更无掩饰。
不见李生久,佯狂殊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最出人意外的是“佯狂”(装疯)两个字。估计当时是有人造李白的谣言,说李白发了疯;杜甫为他辨解,说为“佯狂”。但从李白的诗文和行动看来,并看不出李白本人有过什么“佯狂”的痕迹。说他“佯狂”,李白曾在诗里斥为世人的误会。《笑歌行》的末尾有这样几句:
笑矣乎,笑矣乎!宁武子,朱买臣,叩角行歌背负薪。今日逢君君不识,岂得不知佯狂人?
这正从正面来回答了造谣者和附和者,并不是“狂”,而是被“不识”的人误认为“狂”,因此就仿佛“如佯狂”。《笑歌行》和《悲歌行》两诗,自宋代苏东坡以来,专家们都认为“断非太白作”。其实这个断案,下得真是武断。这两首诗,还有其他的诗如《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之类,彻底打破了“温柔敦厚”的老教条,正突出了李白的积极性的一面,断为伪作是老教条的幽灵在作怪。 (原载《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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