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东诗选
陈东东(1961-)。出版的诗集有《海神的一夜》(1997)、《明净的部分》(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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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歌二十七首(选三)
之一
秋天暴雨后升起的亮星推迟黑暗!
玫瑰园内外,洗净的黄昏归妃子享用,
被一个过路的吟唱者所爱。
牛羊下来,谁还在奔走?
隐晦的钟声仅仅让守时的僧侣听取。
海波排开的狮子门行宫落下了王旗。
精细的发辫。泉眼和丁香。
火焰。喷水池。与半圆月相称的年轻女官
从中庭到后花园,于微光中诵读写下的诗篇。
于微光中诵读,这千年之后泛黄的赞颂
在她的唇齿间。当伟大的亮星
破空而出,--啊南方,扇形展开的水域和丰收!
艳紫的凉亭下忧心的皇帝愈见孤单,
命令掌灯人燃起了黑夜。
夜色被点燃,如塔上的圣诉,
聚集人民和四散的鸟群。
妃子倾听,美人鱼跃出--
啊吟唱者,吹笛者,他独自在稻米和风中出没,
仰面看清了旋转的天象。
他步入民间最黑的腹地,以另外的火炬,
照耀蓝色的马匹和梦想。
而醉于纸张的皇帝却起身,
赐福露水、女性和果实。
伟大的亮星!亿万颗钻石焕发出激情!
两种不同的嗓音正交替。--牛羊下来,
谁还在奔走?诗篇在否定中坚持诗篇,
启发又慰藉南方的世代。
之五
翻山见到满月的文法家即兴歌咏:
在鹰翅之下,沟渠贯穿白净平野,
冷光从牛栏直到树冠;
长河流尽,崇山带雪,
明镜映现的娇好容颜由发辫环绕。
长河流尽,崇山带雪。
秋气托举著群星和宁静。
紫鹿苑深处的讲经堂上,
朱砂,环佩,明辨之灯把女弟子照亮。
他翻山而至,头顶著满月,
手中的大丽菊暗含夜露。
他站在拱廊前即兴歌咏;生命解体;
爱正醒悟;火光之中能被人认清的
难道是幸福?
肉身之美在紫鹿苑中,
被一个文法家辞语编织。
肉身之美在诗歌的灯下,
远离开秋天,被音节把握。
莲花之眼。红宝石之唇。
讲经堂上,一部典籍论述万有,
另一部典籍证明了起源。
应和的女弟子舞蹈的脚镯,
一轮满月横贯裸体。
白净平野间物质倾斜。文法家翻山
把精神启示。丰乳。美臀。
三叠细浪的秋天的小腹。
中立无害的茸毛之中有神的笔触。
之七
幻想的走兽孤独而美,经历了睡眠的
十二重门廊。它投射阴影于
秋天的乐谱,它蓝色的皮毛,
仿佛夜曲中
钢琴的大雪。
它居于演奏者一生的大梦,
从镜子进入了循环戏剧。
白昼为马,为狮子的太阳,
雨季里喷吐玫瑰之火。
满月照耀着山鲁佐德。大蜥蜴虚度
苏丹的良夜。
演奏者走出石头宫殿——
那盛大开放的,那影子的
花焰,以嗓音的形态持续地歌唱:
恒久的沙漠;河流漂移;
剑的光芒和众妙之门;
幻想的走兽贯穿着音乐;夜莺;
迷迭香;钢琴的大雪中孤独的美。
山鲁佐德一夜夜讲述。演奏者猩红的
衣袍抖开。一重重门扉为黎明掀动,
那幻想的走兽,
那变形的大宫女,
它蓝色的皮毛下铺展开秋天。
醒来的大都晨光明目。
弯曲的烟囱;钟声和祈祷。
喧响的胡桃树高于秋天,
幻想的走兽,又被谁传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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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
那地名还不能显现于屏幕
从常用字额头长出的独角还
未获确认。它被拒于一个
系统新世界,像麒麟
在动物学类属纲目的篱笆外对月
但新世界会为它迅速编码
好让它突兀地跳出电脑
不妨用一把刀代替那独角
像麒麟,在动物园
被只想吃嫩叶的长颈鹿代替
星期天你暂且离开键盘
也离开蹩脚的系统想像力
汽车驰出程控关卡,又甩脱
都市难看的水泥花边
轮胎急旋,摩擦乡村敏感的
体位,在短暂得近乎
或许的春天……你想起肯明斯
他的诗有几首仿佛错码
是因为在一个工商世纪
抒发不道德的田园情怀吗
但两边的田园风光确切
它的神是一个邋遢女人
浑身散发泥土的芳馨
比花朵更柔软,春天的胸脯
像一座坟,(难道爱情不就是
死亡?)疾行中诗行一再出错
而时间现在被更快地甩脱
汽车挺进,深抵那隐秘哦隐秘的
所在——地点在津湿的河流大腿间
被拱桥的七十二重阴影遮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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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广场
细雨而且阵雨,而且在
锃亮的玻璃钢夏日
强光里似乎
真的有一条时间裂缝
不过那不碍事。那渗漏
未阻止一座桥冒险一跃
从旧城区斑斓的
历史时代,奋力落向正午
新岸,到一条直抵
传奇时代的滨海大道
玻璃钢女神的燕式发型
被一队翅膀依次拂掠
雨已经化入造景喷泉
军舰鸟学会了倾斜着飞翔
朝下,再朝下,抛物线绕不过
依然锃亮的玻璃钢黄昏
甚至夜晚也保持锃亮
晦暗是偶尔的时间裂缝
是时间裂缝里稍稍渗漏的
一丝厌倦,一丝微风
不足以清醒一个一跃
入海的猎艳者。他的对象是
锃亮的反面,短暂的雨,黝黑的
背部,有一横晒不到的娇人
白迹,像时间裂缝的肉体形态
或干脆称之为肉体时态
她差点被吹乱的发型之燕翼
几乎拂掠了历史和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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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
花园变迁。斑斓的虎皮被人造革
替换。它有如一座移动码头
别过看惯了江流的脸
水泥是想像的石头;而石头以植物自命
从马路一侧,它漂离堤坝到达另一侧
不变的或许是外白渡桥
是铁桥下那道分界水线
鸥鸟在边境拍打翅膀,想要弄清
这浑浊的阴影是来自吴淞口初升的
太阳,还是来自可能的鱼腹
城市三角洲迅速泛白
真正的石头长成了纪念塔。塔前
喷泉边,青铜塑像的四副面容
朝着四个确定的方向,罗盘在上空
像不明飞行物指示每一个方向之晕眩
于是一记钟点敲响。水光倒映
云霓聚合到海关金顶
从桥上下来的双层大巴士
避开瞬间夺目的暗夜
在银行大厦的玻璃光芒里缓缓刹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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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岸
黑河黑到了顶点。罗盘迟疑中上升
被夜色继承的锥体暮星像一个
导航员,纠正指针的霓虹灯偏向
--它光芒锐利的语言又借助风
刺伤堤坝上阅读的瞳仁
书页翻过了缓慢的幽暝,现在正展示
沿河街景过量的那一章
从高于海拔和坝下街巷的涨潮水平面
从更高处:四川路桥巅的弧光灯晕圈
--城市的措词和建筑物滑落,堆向
两岸--因眼睛的迷惑而纷繁、神经质
有如缠绕的欧化句式,复杂的语法
沦陷了表达。在错乱中,一艘运粪船
驰出桥拱,它逼开的寂静和倒影水流
将席卷喧哗和一座炼狱朝河心回涌
观望则由于厌倦,更厌倦:观望即沦陷
视野在沥青坡道上倾斜,或者越过
渐凉的栏杆。而在栏杆和坡道尽头
仓库的教堂门廊之下,行人伫立,点烟
深吸,支气管呛进了黑河忧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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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丹者巷22号
……永囚于自我……
--加缪
白昼显形的土星是忧郁的
像一盏弧光灯空照寓言
像一颗占卜师刺穿的猫眼
它更加晦暗,隐秘地剧痛
缩微了命相的百科全书
当我为幸福委婉地措辞
给灵魂裹一件灰色的披风
它壮丽的光环是我的疑虑
是我被写作确诊的失眠症
不期而来了巨大的懊悔
它甚至是虚无,像我的激情
像激情留出的纸上空白
它因为犹豫不决而淡出
或者它从没有现身于白昼
那么我看见的只是我自己
是我在一本中国典籍里
在一面圆镜,在一出神迹剧
阴郁的启示下看见的我自己
--啊土星--!漩涡
它壮丽的光环是我的幻视
是我混淆记忆的想像力
不期而来了意愿的雪崩
它甚至是悖谬,像我的精神
照耀我拒绝理喻的书写
……………………
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划过晴天
那漫长的弧线是一条律令
它延伸到笔尖,到我的纸上
到我为世界保持安静和孤独的
夜晚。--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我头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那狂喜的弧线将贯穿一颗心
如一把匕首在其中剜转
它是极乐的,并表现为痛楚
表现为持诫的全部苦行和背弃性
仰望。--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掠过乐园
我头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仿佛金钱豹内部的猫性破膛而出
而一只大张开翼翅的灰背鸦
其飞翔的骨骼被提前抽象了
--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一个笔尖划出一条新的弧线
我沉溺于我的现实生涯
幻化生涯,那双重面具和
两难之境。我四周的风暴
来自我匕首剜转的内心
--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上面的
星空,因我而像一副对称的肺叶
……………………
然而我倦怠,在那些下午
古董打字机吐出又一份
应急文件。透过办公室紧闭的
钢窗,或者透过那形式开放的
夏季钢窗,我仍旧看见
乌有的土星在黄昏天际
下面是城市带锁的河流
--那滞涩和缠绕
翻卷起夜色的只言片语
我知道是打字机将它们吐出
而吐出打字机铿锵键盘的
是公务神额角豁开的裂口
家神却更甚于至尊的公务神
他吐出有关真理的碎片
他令我快活,当我是恭顺的
我会于绝望间看到我梦中
丧失的可能性,我会以为
他给了我足够的世俗信仰
因而在一根虚构的手杖上
我刻下过--反面的野心和
征服的铭言,它或许能支撑
我在灰烬中苏醒的欲望。当欲望
是我的全部存在,那真实的手杖
就是我死后才到来的晚年
……………………
一匹怪兽将获得速度,将变形为
往还于记忆和书写的梭子
它织出了我的颤栗和厌恶
我的罪感,对往昔的否决
它黄鼬般大小的身体疾掠,像一把
扫帚,魔幻女裁缝骑着它飞回
它不仅是时间,是刻骨的虚构
是童年噩梦的精神性异物
在环城路口的圣像柱下
它又带给我最初憬悟的性之
惊惧。女裁缝升起大蜥蜴面庞
自行车磨圆了拐向成长的懦弱街角
那怪兽也将获得翼翅,自行车将飞越
小学校唯一的沥青篮球场
朝向过去的龙头一偏,它又飞越了
夏季旗杆、招展的香樟树
红瓦屋顶下空寂的教室
和我在绸布店独享的挫折
钢圈急旋,啊急旋的表盘
急旋的指针抹去了隐秘
而另一根圣像柱指针之下
时间被歪曲、歪曲地重现
仿佛土星中变形的暗影
那黄鼬般大小的、我内部的异物
……………………
教育却不是一对刹把,可以被捏紧
控制一个人向往疾病的发疯速度
教育虚设,像怪兽自行车锈死的
铃,像女裁缝多余的第三只乳房
在一朵压低的金云之下
少年时光被平庸覆盖
被假想的常识和禁忌光环
圈定于苍白、森严、点缀贫乏的
神圣无知。自行车又穿过午后广场
它撞翻了花坛、教堂玻璃门
晾晒着妓院风信子被单的竹头架阵
它再快一点,像体育课镀银的冲刺哨音
礼仪课浸泡于苦涩的酒中
礼仪的冰块,在社交欢宴间
溶化为喧哗。--我能够听到的
仍然是晴天下镀银的哨音
呵斥的篮球迅疾重击我坍塌的
肩。用以抵御的也许是词语
是作文簿里的扯淡艺术
或者,无言,窘迫地挺立
像一幅旧照片展示给我的
仿佛孤独和稀有的麒麟
古板、腼腆、局促不安直到颤抖
--在众人之中我自我隔绝了
……………………
一阵旋风也许塑造了环形楼梯
伸向混乱的通天塔高处。那里
浑浊的月亮蔑视着我,而我却因为
存在的过错,被罚站在冬夜的危楼阳台
一阵旋风,扭结冷却于胸中的火焰
父亲的火焰则如同旋风眼
是幽蓝深奥的训示之火、寂静
之火、震怒中到来的判决之火
它也是神圣的无名之火。啊无名
神圣,向上的途径是绊索铁丝网
是蛮横的否定和迎头痛击,是我在
阳台上,被旋风卷入的孤寂炼狱
我忍受的姿态趋于倾斜
在适于梦游的阳台围栏前
我有更加危险的睡眠。而睡眠
深处,我缺少一种必要的平衡力
我缺少父亲的闪电品质、雷霆品质
一个宇航员征服土星的自信和
狂妄。当一阵旋风实际上摧毁了
通天塔理想,那向上的楼梯也伸向
惩罚,伸向更深的意志黑暗和
权力迷宫。我相信我正一脚踏空
跌进了伤口,我豁开的额角渗出乌鸦血
将污染--神圣父亲额头的尊严
……………………
于是我歌唱受辱的青春
那也是甜美中发育不良的
受控的青春。一只手怎么能
如一柄利斧?破开内心悠久的
冰海;一只手以它色情的抚弄
在走廊暗角,采撷少年的
向日葵童贞。流动的大气
又梳理出一个短暂的晴夜
--于是我歌唱梦之摩托
骑着它我驰过水塘、游乐场
倒向混同于阳光的草垛……并且
写作,像一条姑娘蛇缠上了我
精神分裂的语言宿疾缠上了我
它不仅是青春病,是寓言中
奔向死角的猫之猎获物
因未及改变方向而毙命
它有如性隐患,欢乐的高利贷
仿佛写作者一寸寸靡烂的
全部阴私。它也是通天塔高处
另一路蜿蜒,另一根绊索
晴夜里另一只抚弄的手。于是我
要一行咬人的诗、刺杀的剑
--要一记闷棍!于是我歌唱
受辱的青春、甜美中发育不良的青春
……………………
流动的空气。任意随波逐流的光阴
有一天世界将转变为惊奇
有一天下午,我醒于无梦
日常话语的青色果实被抛进了
老虎窗。天井里盆栽的大丽菊上
一个中年妇女的唠叨,是果实酸涩
清新的汁液。--母亲,她搭着话
而我正起身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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