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喨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綢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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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冰冷地没有言语──
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潜潜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冲下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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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夜
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
听燕子给我们讲讲南方的静夜。
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
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热情──
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
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丛中的浓味。
你说大熊星总像是寒带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觉得凄冷。
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
零乱了满湖的星影──
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
你说,你疑心那边的白果松,
总仿佛树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这时燕子飞上了一棵棕榈,
唱出来一种热烈的歌声──
请你听一听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这样的景象。
总觉得我们不像是热带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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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之琳
你组织时间的、空间的距离,
把大宇宙、小宇宙不相关的事物
组织得那样美,那样多情。
我的时间空间不会组织,
只听凭无情的岁月给我处理
我常漫不经心地说,
歌德、雨果都享有高龄,
说得高龄竟像是
难以攀登的崇山峻岭;
不料他们的年龄我如今已经超过,
回头看走过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
我们当年在昆明,没有任何工具代步,
互相交往从未觉得有什么距离;
如今同住在这现代化的城市,
古人却替我说一句话——
"咫尺天涯"。
如今我要抗拒无情的岁月,
想召回已经逝去的年华,
无奈逝去的年华不听召唤,
只给我一些新的启发。
你斟酌两种语言的悬殊,
胜似灯光下检验分辨地区的泥土;
不管命运怎样戏弄你的盆舟。
你的诗是逆水迎风的樯橹。
大家谈论着你的《十年诗草》,
也谈论着你迻译的悲剧四部,
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载《沧桑》
和你剪裁剩下的《山山水水》,
不必独上高楼翻阅现代文学史,
这星座不显赫,却含蓄着独特的光辉。
[注]本诗是为祝贺卞之琳八十寿辰而做,
作者时年八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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