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球诗选
刘泽球(1971-),《存在诗刊》同仁及主要创编者。70后代表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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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局
第一幕开局
时间∶午时
人物∶
A∶赌术研究者(位置∶庄家)
B∶情欲魔法师(位置∶上家)
C∶办公室幽灵(位置∶对家)
D∶陌生流亡客(位置∶下家)
依靠酒精加速兴奋的手指
伸出吊绳、滑轮和传输带
熟练地把赌局变成一座井然有序的工地
四列牌也许曾经是四支军队
四座城堡四个帝国
对垒的虚拟
有如历史学放大镜下
十五或者更早世纪藏书里
乌黑字迹凝结起的血和铁的沙盘
空气里添加些沉重的成分是难免的
岩石状的铅云船队
抛锚在玻璃
和室内镜子的反影
“也许会下雨
这阵子总会闻到
腐尸般腥臭的气味”
“柜子里的衣物都已经长出绿毛
春天还留在里面”
“墙也开始渗水了”
几根焊条样的阳光直插向潮斑的领地
塑制牌提前将雨声送到桌上
而雨并没有来
把屋顶让给光
转身去了郊外
骰子跳着鞑靼人的小步舞
立方体的四肢在旋转中
显现出圆和点的视觉图象
而感官不会欺骗大脑
方也是圆圆也是方
这和地面和太空的道理
同出一辙
(也和铜制的古代硬币一样)
它在熟稔的指间
宛如轻轻拨动的地球仪
无论怎么转动
总有一端始终朝向某个方向
(这意味着我们的心灵
也具有向日葵那样的植物学特征)
A掷出第一张牌∶白板
B掷出第一张牌∶白板
C掷出第一张牌∶白板
D掷出第一张牌∶白板
(A自语∶一个坏兆头。)
长方体塑料牌的车厢
载着货币和运气
在四个方向
交叉、往复地循环
A∶我的站台是莫斯科
陀斯妥耶夫斯基在此输掉了一生的货币
却赢得永世的荣誉
B∶我的站台是伊甸园
夏娃在此蔑视了上帝的规则
却赢得人族的欢乐
C∶我的站台在泰山
孔子在此结束了神怪者的历史
却赢得帝王的仰望
D∶我的站台在希腊
尤利西斯在此失去了虚伪的朋友
却赢得人生的迷宫
没准我们都会进入历史
当历史学习在我们身上复活
那些古来的教义和训诫
(或者是宿命。
或者是无常。
或者是混沌和歧义。)
下午的味道有些变苦地
粘稠起来
第二幕∶垒局
时间∶入晚
主角∶
B∶情欲魔法师(位置∶上家)
滑腻的、甜涩的、浑浊的
暧昧不清的热
沿着拉开的胸链下移
在腹部底端
燃起火苗
A的、C的和D的斜睨的眼光
给那柔软地带加温
她索性将胸链拉得更低
乳沟起伏的线条
宛如塞壬嗓中婉转的音符
通过酒馆之夜行吟者的讲述
曾被传得比海岸
甚至那些表面发黄的世纪更远
几乎在一个夜里
勾走普罗旺斯所有骑士的魂
但她显然不及姑娄巴
在恺撒和安多尼身上干得漂亮
人们有时称她为“可人”
有时叫她“贱货”
而她最满意的称号是情欲魔法师
(勾引与诱惑。情色与幻美。
满头晃动的秀发
迷茫了蛙类心灵的扑空姿势)
当初是谁打开了匣子
释放出潘多拉?海伦?
她的身体的被亿万伪道士、清教徒手指之箭
攻陷的罪恶之城
满罐香甜的蜜
也装满水手的船队
哈,瞧,伟大的希腊,雅典
那宽大的裙衩间
丢掉了最后一滴能量
而东方国度的君主们
也没有依靠方士彻夜熬炼的丹炉
恢复树起的能力
恶疾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
将绞索环向人类无知昂起的颈项
欢乐的梅毒纵情的爱滋
地狱幸福的病床
飘向末法时代俯冲的密云
显然由各种窥视恶习培育出来的清规戒律
成就了旧式、新式道德审判所
本质而言均未超出
那个名叫但丁的佛罗伦萨风流哥儿
在《神曲》中修建的第二圈地狱
所设定的区域
(……一处完全无光的地方,
它象汹涌的大海那样呼啸,
当大海和狂风搏斗的时候。)①
但无论如何
情欲之罪
远达不到锥底的深度
世俗学的鞋底
决定了你只能选择一个寺庙的门槛
去接纳践踏、磨平的命运
如同夜复一夜
不同类型气味的身体
从肮脏的枕边来来去去
是啊夜复一夜夜复一夜啊
时光因重复而漫长
因漫长而单一
一生仿佛只是瞬间
这个女人固执的错误
使她选择了那只红苹果
至今仍有耳鸣的痼疾
时时发作出撒旦的低语
B(玩弄着一张牌,宛如一枚钻戒)∶
我也曾有过纯洁如玉的青春
在一所校园的操场中央
静静发芽
直到长成一株带锋利齿瓣的花
梦想超出邻近植物的高度
舞会上的氖光灯
将牙齿、眼仁、一切发白的部分
照得显出幽灵般的亮蓝色
但我的梦里
只生长绿
荧光闪闪的绿
多么令人惊悸、慌乱的色泽
绽放自一处人迹罕至的墓园
那结束少女时代的旧床单
也许早被人暗地里撒满了草仔
而月亮啃去边缘的彻痛之夜
草们我亲爱的姐妹
焕发了最初的生殖力
镶嵌着点状图案的骰子
宛如艳俗的花裙
当它旋转
又盛开出流曳的狂欢日
哦,那兽面者的聚会
猫步舞紧跟孔雀额的领队
蟾蜍念着赞美诗
黑蝙蝠衔来经血的灯
不断滴落的脂肪油
在乌鸦羽毛上凝结起蝮蛇的硕卵
而人最后出场的面具
(有着上帝与魔鬼的双重特征
他给自己命名为“王”
那个左右对称结构的词)
让一切充血的歌喉噤声
(B∶我撞入的是否又一个
暗泉般没有止境的梦?)
这是邻街的五楼,这是三米外的浓荫
下面是出城货车不安的轰鸣
蜿蜒在一块酸雨蚀刻出来的城市模型
这是暗绿色、边缘带棱的赌桌
吊顶灯撇开阴影
如同聚光在舞台一角
四只眼中喷火的饿灵
在进行一场跷板式的角逐
谁失误
谁就失足、跌出
远远离开中心的金苹果②
第三幕∶僵局
时间∶深夜
主角∶
D∶陌生流亡客(位置∶下家)
这空气含有一股有毒的幽香
过度吸入烟草的肺叶
犹如透明、漂浮的水母
只需轻轻一个波纹
就会弄碎幻觉般晶莹夺目的形体
伟大的尼古丁
远至印地安时代的头痛治疗剂
如今也疗救愁苦的心灵
并且成为空气的有效成分之一
加上尾气、嗝气、哈气、屁气、硫气、碳气……
混合着人造电波毫无秩序的律动
而一个乡下人
会在城里丧失呼吸的能力
除非
换上一副具有机器结构的肺
横亘在乌蓝天体上的星辰之图
宛如丰收后醉人的盛景
在酒坛似的建筑顶端
放飞出旧书月相中
群集的夜禽
而云影筛选出的细光
将淘空内脏的城
化成鞋底走形的沙
D∶但我看不出一点奇异征兆
除了胸口不是发作的隐痛
是不是长久以来的逃亡
紊乱了本已脆弱无比的神经系统
必须保持狗的嗅觉
才能分辨
杈形分开的下一个转弯口
(“如果不是出于一次意外
我的命运肯定会走上另一条路”)
蜡笔绘制的路灯影子
从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墙缝隙之间
机警穿过
偶尔你会踩到一根发财梦的尾巴
让它在扭头的瞬间
不得不吞下又一个失败日的苦水
上帝如此教训过诺亚的妻子
所以我从来不想知道
背后发生的一切
“命运的追击不会放过我
正如我不会放过任何人”
多么令人憎恶的夜晚
又闷又热又漫长
尽管无边无际的黑幕
曾将你安全藏匿
但那些可疑的劣等旅馆
但那些拾荒者聚会的铁皮筒
但那些午夜起身将半空划出口子的疯子的尖叫
但那些长着触角的残墙徐徐吐出的喘息
但那些彩灯茂盛的交欢
但那些永远通往深处的省际公路
哦,但那些无以名状的夜啊……
假使上帝许诺的寿限为六十年
那么我刚好穿过人生中途
或者还可以再迟一些
品尝到阴冷、潮湿的地狱味道
从幼鸟啾啾的丛林
到水泥敞开的通道
我都不会计较
跌入睫毛之间的是远东曙光
或者北欧流星
罪孽感培养出仰望的习惯
如同尤利西斯被固定在一团星辰下的航程
但此刻,我终究相信人都将穿过
那被称为中途的地段
D保持诡异的出牌风格
使他几乎没有和过一次牌
也没有点过一次炮
仿佛他有着同A一样高超的技巧
(D∶其实我并不熟悉赌技
我所擅长的是逃遁
对我而言
它是一种下意识的人生哲学)
这让A十分恼火
他用雷达的双眼
小心翼翼追寻着D的行牌思路
企图在要害之处
给予重重一击
但D总在最后关头失去踪迹
(有时,D的嘴角会飘过一丝嘲讽的微笑)
B和C却茫然不觉中被屡屡误伤
A第一次遇到真正的挑战
这让他感到既刺激
又心烦意乱
他把内心里的赌术之书
已经检索了无数遍
依然弄不清身边这个略显邋遢的人
到底在使用什么样的邪术
和自己周旋
(D下意识地摸了一下
脚边的提包
匕首、刀、手枪、尼龙绳、毒药
一一露出凸凹的锋芒
而底部是一本恐怖份子手册
印在他大脑里的漆黑封面
那些物件的价值远不低于
一个帝国的武器库)
有一刻他想也许是对赌术沉湎太久
以至接近上帝亲手创造这一游戏的核心秘密
所以上帝派出这个人
来找出他的致命弱点
以粉碎他借助赌术之舟
穿过时间波涛的妄想
一场久违的大病
将火与冰交替
投进他的颅骨
那间小黑房、那具蜷曲呻吟的灵魂
(《赌经》∶最高境界的对奕
或者无法逾越的境界
是对奕者与看不见的上帝对奕
上帝从不出场
他只在你的内心悄悄布下对手)
A的周身剧烈跑过一阵眩晕
而腕上的五点钟
将一列火车的颤栗和惊悸
抛在城边的铁轨上
第四幕∶混局
时间∶微明
主角∶
C∶办公室幽灵(位置∶对家)
他恹恹地扫了一眼茶几上的报纸
不经意重复了工作日养尊处优的闲适习惯
领袖一边咀嚼人民赞歌的晚餐
一边观赏拖着节日礼花尾迹的导弹
以惊人速度建起一座座废墟花园
披白衣的人
带着蚂蚁的惊慌
寻找经书中的藏身所
铁血之爪
爬上落日笼盖的帕米尔高原
而巴尔干半岛的火药桶再一次飘起浓烟
窜上数字经济的巨幅显示屏
红绿交替的箭头
指示出世界公路延伸的下一个出口
末版下端
讨嫌的小知识分子高举的STOP符号
淹没在整块一次性治愈广告中间
……………………
他从报纸头版转回赌局
眼前依然有些闪烁的亮点
让他怀疑这幢寓所的电压不太正常
桌上的形势继续恶化
他最需要的关键牌
刚好被下家碰走
“劫持。绑架。”
他的齿间轻轻迸出
饿兽悻悻的低嚎
国土东端正渐渐变浅
他不耐烦地弹出一张牌
局中的牌越来越少
“胡。幺九。缺一门。四番。”
A保持不动声色的水泥墙脸
吸没了顶灯投下的光
显出一个无面人深杳的黑洞
(早在数年前
他就通过一个朋友
从死刑犯身上
搞到一截绳子③
“手气比技术更重要”
知识是没用的
对赌徒而言
我们只需要一些对线段、圆点
和少数汉字的直觉能力
关键是你得有起码的经济意识
“和自己的经济开玩笑可怎么行”
他藏着这个秘密已有多年
并且赢得赌神的小小名誉
朋友喷吐的酒汽
吹来那个下午凉飕飕的河风
死刑犯高度紧张的神经
在枪响之前就绷断了
但他的气夹得太紧
直到五枪之后才缓缓吐完
枪手则换了一个又一个
“好多血泡泡,象节日的灯笼。”
警察握杯的手还在发抖
那个下午的故事
成了邻县一个月内的传奇④
他在《赌经》某页写道∶
“瘟疫。护城河上的瘟疫
跟着方形的船队进城”)
抽屉底部明显地薄了一层
他恹恹的目光已可以看清
印在窗帘上的树条
“总之,是要输掉的
大不了象个中东小国
暂时放弃现在
甚至未来
或许到最后还可以从头开始”
他听见自己这样和自己说
同楼下早起守门人
竹扫把拂过水泥地面的声音
一样轻微微泛起灰土
他恹恹咽下的冷茶
唤起几年前一个梦的冷战∶
那也是一场漫长得没有边际的赌局
无数眩白的麻将牌
将眼球挤胀得象堵车的高峰时刻
当他抬头
猛地发现赌桌上的另外几人
变成短须闪闪的褐鼠
带钩的手指
让他暗暗发笑
卑琐的形象
找到了赌局中的具体位置
甚至可以辨认出办公桌内隐蔽的交谈
而另一次他梦见一条狗
大头、肥硕的斑点狗
从桌子对面频频点头说∶
一位熟识之人已于某日死于一场车祸
它的态度无疑十分诚恳
“节哀顺便。
生死有命。”⑤
墙上挂钟手术刀般交叉的指针
锋利地削去又一个小时
“钟声为谁而鸣?
钟声为谁而鸣?”
不,这不是巴格达
不是巴尔干不是喀布尔
今天也不是9月11日
而三十年前的9月12日
雪皑皑的屋顶下诞生了风箱般的啼哭
那个老人见证了一个生命
对苦世的第一声叹息
当她离开时
我的眼泪却干了
象小镇集体熄灭的炉膛
噢,一生中有多少难以挽回的悔恨之事
故乡的芭茅须子开满梦境的河
缤纷绚烂
如同此刻推倒满桌的牌
不只一次我习惯车轮的双脚
在攀援而上的运动里
踏入虚空
在漆黑的时辰
保持半伸向空中的僵硬姿势
那截似乎可以看见的梯子
仿佛是灰做的
跌落在一片失眠的深深忧虑之中
“是不是有些缺钙?”
划满狂草字体的药方
从医生手中到柜台
又断线般划向废纸篓
抽筋的痼疾仍然夜夜追上你的小腿
“阳痿是不是因为缺钙?”
嬉笑声在牌局中散开
混合着饥饿的洪水
在身体里泛滥
起初它是一条细流
逐渐裹着深不见底的泥石流
撞击胃壁的山体
将虚脱垮堤的信号传递向
大脑皮层储存了各种香味和美色的中枢
或许一支旅鼠的拾荒队
已从事物的酣睡中出发
强忍着身体里缓缓扩散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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