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诗选
桑克(1967-),诗作收入多种当代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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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士兵的回忆
——献给我的父亲Mr。LIKUN
1.
冬天的上午,我在凌源集市卖布。
一朵大红的纸花把我从一个旁观者
变成一个改朝换代战争大戏的群众演员。
我骑在我的毛驴上,我亲手织的土布
也已成为光荣的军需品。一个邋遢的
军官说,你会得到十倍于这些的洋布。
我没有注意围观者不怀好意的欢呼
只低头看见纸花边缘还未修饰的毛刺儿
还有我的毛驴,它示威似地发出滑稽的哭声。
2.
当时,我已经31岁,虽然比我一个
后来成为浪漫主义诗人的儿子相比还小了
两岁,但我来自于日常生活的经验
比他丰富,他的智慧和诡计大多来自于
荒唐的书本——让他碰壁的指南或手册。
我想活着,即使挨饿;我想回家,即使
除了土墙和一辆我自己制造的木轮车。
我的长子12岁,他已经是田野的主人;
我的第二任妻子21岁,她是家庭的灵魂。
3.
我回到了家中,我不认为我是一个
没有血性的逃兵。后来,我的四子向我
竖起大拇哥:爸爸,原来你就是海明威
笔下的英雄。我不知道他说什么,只知道
生命只有一次,它让我胆子小,不适合在
人群的黑暗中出没。当我重新开始我
日出而作的生活,当我忘记我深爱的毛驴
变成了哪一个可怜虫盘碟中的食物
一把刺刀把我重新拖入战争耀眼的旋涡。
4.
和红花的文明相比,刺刀仿佛野兽
但它坦率——这让我更早更明智地放弃
幻想的烧酒。所以没等到新兵营
我就开始设计逃跑的计划,这使我的
表情和那些十五六岁的后生看上去是那么
不同。长官没有让我去当伙夫,虽然
这个职位更适合我稳重的性格;也没有让我
当马夫,虽然我养育毛驴的技术是如此成熟
我只是悲伤的步兵,需要时献出自家的头颅。
5.
这一次摆脱战争是如此不顺,换句话说
我根本无法发现它的缝隙。而且我多次目睹
那些被抓回来的英雄的下场——在土坑里
等待活埋,这让我胆战心惊:在梦里,不是
被子弹击中,就是被黄沙覆盖在深邃的地层。
我还梦见了一只手,从土里伸出,喊着我
幼时的贱名。我读过私塾,我知道这是什么
地方——白狼河北音书断。白狼河,我童年的
免费游泳池,今天它就是妖精煮唐僧的大锅!
6.
在梦想逃跑的日子里,我的旅行地图在山炮
嘶哑的伴奏声中变得模糊。我不知自己是在什么
鬼地方,我的伙伴一到驻地,就找肉类食物
包括那些美丽的女人——他们这些坏蛋
因为不知明天的命运而抢夺暂时的愚蠢的欢乐。
我拔出军用腰带上的旱烟袋,这是我勉强可以
找到的享受。偶尔还能放上点儿烟膏——
从罂粟中提炼这玩意儿,我可是内行,顺便
安慰一下越来越疼的肩膀,越来越远的家乡。
7.
看不见对面的敌人,看不见即将出现的尸体。
漫山遍野的军队,坦克、卡车和时代的喧嚣。
我握着步枪,心里嘀咕:今天我是否像
昨天一样幸运,躲过阎王——死神温柔的拥抱?
我也反复想过子弹穿过我的刹那,我是毫无知觉
死去还是疼得一塌糊涂?最好是当时就死——
那些垂死挣扎的人用隔世的祝福请求我补上一枪。
20年后,一起种菜的老罗讲起这著名的战役
我听着,他对面的枪中有我一支却始终没讲。
8.
夜晚来临,长官搜走褴褛的上衣和裤子。
为遏制逃兵指数的增长,他们已毫无顾忌地
使出让人嘲笑的吃奶的力量。我打着鼾声,
眼望露天里的星星,我没有奢望神的救助
也不指望自己能够长出什么翅膀,我只是等待着
一个不经意间暴露出的机会,只要有一个哪怕
成功率很小的机会,我也会牢牢地抓住不放。
我在石头下藏了一身便装,它旁边就是一丛密实的
高粱。我不会把枪拿走,那会激怒暴力的毒肠。
9.
翻山越岭,榛丛草莽,回故乡之路
多么的甜蜜,我咀嚼自己骄傲的心灵。
回头看去,战争的阴影被我甩到爪哇国的
边疆。但我不敢掉以轻心,危险随时都会现出
它狰狞的面孔,张牙舞爪,让人防不胜防。
游击队的要求当然不算过分,保卫你我的家嘛。
但我还是客气地回绝了:我更适合做个农夫
安静地守着几亩薄田,几间破烂的草房
研究种花的手艺,就够我消耗一生的才华。
2000/4/9/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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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
1
作为一个迟到的宾客,我仍然
在人群中找到自己尊崇的位置。
这是厚重的红包帮我取得的,
还因我和新郎曾经在漫长的冬夜里
谈论过怎样获得一个狡猾的女人,甚至
可以认为:我是他爱情的顾问,虽然女人
都躲我,但那是因为我无法抗拒的魅力。
少女害怕失身;主妇害怕失去家庭。
2
那么说,他是一个魔鬼,你看他
那副自以为是的表情。他俊朗的面容下
是邪恶的火焰,他会毁了你的青春
我的不懂事的女儿,你看新郎多么安静
那是摆脱魔力的控制新生的德行。
我的不懂事的女儿,出席这样的宴会
不是为了多认识几个热情的表哥,而是
让你知道什么才算是危险的男人。
3
对你优雅的贺辞,我心存感激
对你贵重的礼物,我会好好地保存,
而且我会和我的新人把它当作新生活
的开始:一副核桃花瓶,它的沟壑婉转
预示着我们情思的富饶;它的精致
把我们婚前的理想变成了视力可及的
虚拟的现实。当然我会牢记你的教育
怎么去对付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4
哦,你也是男方的嘉宾。
怎么,你还和新郎有过共同战斗的友谊?
那么你也应该是成功人士。有法拉利
还有一座江北别墅,在那里你品尝着
春天的美味。我理解你的孤单
但你干嘛说它“在高处”?这是
你说的最不幽默的话,但却让我
最为感动,甚至好过你那些甜蜜的理论。
5
你看看他在干什么,仅仅是在和一位
夫人交谈?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在乡村我见过很多这样无所事事的流氓
他们从不下地劳动,仅仅因为懂得
动人的民间艺术,唱歌,或者是说笑话。
榆树下的欲望。奥尼尔揭示的就是这样的
无耻的典型。他内心里有巨大的齿轮
推动着他把制造快感当作自己唯一的使命。
6
这是我参加的第几次婚礼,我根本
就记不得了,我的烤瓷牙齿早就咬不动
你说的很嫩的小牛肉。但是请柬把我
拖来,这是因为我没有能力脱离
令人恶心的尘世的生活,何况我需要
和人交谈。对于你,虽然我没有结过婚
但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女性,我的男女知识
足以作你的博士生导师,但我却不愿传授给你。
7
司仪问:你为什么结婚?
新郎答:因为我成熟了。
司仪问:你为什么和她结婚?
新郎答:因为她很娇嫩。
司仪问:她的脸为什么红了?
新郎答:因为她涂了胭脂。
司仪问: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新娘答:因为他不会撒谎。
200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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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
讬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向秀《思旧赋》
看那炉火烧得正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欧仁·鲍狄埃《国际歌》
我以事见法。我知道这是什么“事”,但是
他们的说法与此并不相同,就像天上的鸱枭,
他们说它是在寻找腐烂的食物,只有我知道
它在代替死神巡视晚年的人世。我目睹它的
黝黑的翅膀是个摆设,像一个谎言之上
纯金的天平,即使两边锡纸包裹的砝码
相等,即使它卖力地摇动着,仿佛描花折扇
吹来阵阵的春风,但它下面飞翔的的确是
只有我才能描绘出的幽冥的马车--马蹄笃笃
一直消逝在银河牛奶一样腥甜的波光中。
日影刚刚移到篮球架斑驳的篮板,这就是说
我还有时间回顾自己颓废的人生,我写得一手
锦绣文章,至于诗歌,更是我的囊中之物。
我还博得了响亮的名声,这从淑女赠送的绢帕的
数量就可以测出,我的温柔比水还重。
但这不是主要的,我交了几个臭味相投的友人
他们自我培养的优秀的怪癖让我心动。
而我也有得意的动作--
我热爱打铁,胜过了弹琴,琴声在炉火中
仿佛一棵未曾发育的山东大葱。
但是现在我却想要一把琴,即使是商场里卖的
那种也行,对于品牌和质量不再挑剔,决不是
因我藏身鸟笼,而是我知道我的技艺已使
缪斯的喉咙气得红肿,凑合着打发最后的
日常生活吧,又何必那么认真?这就是
我嵇叔夜诚恳的态度。有位观众认为我
比较做作--多少有点儿,但是静静等着开场
总不如让一群少女跳跳健美操,活跃一下
紧张的神经。我的琴声算不上悠扬,但是很有些
独特的内容:炉火渐渐熄灭,一块毛铁
在水池中升起袅袅的青烟。子期兄在旁边
轻轻吟诵--看那炉火烧得正红……
铁的幻影在琴声里翻腾,火的呻吟在隐形琴弓的
抽动下让人心惊。如果有时间,我会记下
这段旷世的曲谱,只是我的兄弟们早已离开
这沙暴狂卷的豫南京城。哪里是豫南,分明是
遇难--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能直面、挺胸?
我灵魂仓库的深处早已储满命运的寒冰。
当日影移到罚球弧,我的使命就要完成。
这是早晚的事情,每个人都将看到
我看到的那辆双轮马车幽蓝的前灯,驭者轻轻
敲打着手中的棋子,仿佛那是解放的丧钟。
200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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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这种古老的通讯工具
谈起信件这种古老的通讯工具
我不禁有些伤感,为了它所保持的
我的简陋的青春,为了某个露宿郊外的
早晨,我和你走到溪边,无边的薄雾
笼罩着中世纪金黄的寺院,我和你
没有认真地看它头顶的风铃,而是
不由自主地谈起我们尊敬的《鳟鱼》
那熟悉的轻巧的旋律像牛皮信封一样
把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搂在它的怀里
从眼角滴下的眼泪仿佛后来我写下的痴语
我们互相擦着,互相擦着,旧的干涸
新的又汩汩生出,成为我们现在羡慕的
才能,而不像那些栎树一岁一枯荣
把死亡看得比日历表上的墨迹还轻
那上面写了什么?谁都能够猜出
但是如今呢,谁也没有勇气把它读出声。
1999.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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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需要什么赐福
还需要什么赐福
我们已经拥有我们该有的无论紫荆花开放的
思想还是被水轻轻梳理的忧郁
我们已经全部拥有这早期战地的弥撒
在我们席地喘息的时辰正式实施
我们来不及赞美和歌唱在沉默的酒精和
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里
我们已经聆听过宁静
战争之后我将拄着杨木拐杖捧着金属的
荣誉证章返回辞别已久的故乡
我来不及赞美和歌唱面对连绵的山岭废墟一般的洁净
我将要想到一座留给什么人的墓碑
“我是一头为正义献身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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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作剧
再玩一次怎么样?不,不像你
想得那样费力,比象棋简单,只要把
我们的手伸向黑夜。怎么说呢?
黑夜咬住你的手,你疼是必然的反应。
这太像教堂里的仪式了。
它本来不是这样。
不管演出什么样的剧目,
你都该把眼泪留在座位上,再走。
街上的寒冷,谁也管不着。
你的艳遇,或者星夜坐着火车
去一个异地,都妨碍不了
这里游戏进行的速度,和程序。
天花板新设了降雨装置,有时候
也降下大雪。纷纭扬扬的,
和真的差不多,我弯腰捡起一些
咀嚼着:和锯末的香味确是一个来源。
我兴致勃勃,把多色的目光团结在
渺小的身体周围。与笔胆相似的鸢尾花
在墙上显影,幽灵似的,后面一架推土机
轰鸣。我明白:旷野上的风将吞没这里的格局。
谁号叫起来?我装作听不见。
影影绰绰地,似乎一个子宫样的袋子
在幽暗中飘飞,我如果能够捉住
对牛弹琴的肯定就是:渐亮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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