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诗选
臧棣(1964-),出版的诗集有《燕园纪事》(1998)、《风吹草动》(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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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
我只是在镜前停留一分钟
就有什么完成了
后者更简单,我们只是降生
就有相似的东西完成了
当部分灵魂醒来,肉体
沉沉睡过去:另一件事情
也完成了。而它可能会比
上面提到的两样东西更费解
……所以,黑漆漆的天空
会像一个无限扩张的口袋
把住各个角落,静候着它的脚步
也许我只是在私下做过
世上最美的梦;而在眼皮底下
有什么事已交代清楚,完成了
直挺挺地站着接吻,我们仅仅是相爱
有什么形象就完成了。并且将我们
连成一体:恰似生活的一个斜坡
也许我将终生无缘与你相识
或者就像常常会发生的那样
我将找不到我们要寻觅的人
而死亡却不会让你漏网
也不妨说,又一件东西
在它的怀报中完成了
代替我们,或者仅仅是代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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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的沙丘
(为吴晓东而作)
在一片树林背后,它的气息
趋向强烈;似乎要将我们
熟悉的空气抽空。它躺在
它自身的赤裸中。我能感到
它强烈地吸引着我的兽性。
它不像我们,有里外之分。
它的局部随处可见
曲线柔和如交响乐的乳房,
尚未被亨利·莫尔的想象征服过。
而它的面部表情一旦被捕捉。
便让人联想到被幽禁的处女
是怎样对待陌生人的。
风的手时而有力地伸出,
时而轻柔地滑过:
变化莫测,却从不显形。
风的手比人的脚步
更经常地触及到它的肌体。
风的狐步舞推进着我们的知识。
使她的形状像云,并且轻飘。
经过如此多遍空虚的抚摸,
它已毫无高度可言。
只有一种沉闷的风度,
展示着那不能完全溶解于
时光的存在的奥秘
用脚踩着它的侧背。
我能明显地感到它的肌肤
有一种深度:尽管松软
却无法穿透。我的践踏
也不能令它产生伤口,
或是类似的记忆。
我来到这里。我带来了
我的一切。但我无法和它
交换任何东西。我的生命
不可能在此留下痕迹。
我的抵达也不能被它的天真
所证实。更不用说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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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屉
我将只经历一次死亡
但没有人能解答
我为什么会有十具以上的尸体
我最小的尸体
将是一封信。在雨天里
挂号寄出
我的幸福或不幸
都将归结到这一点:
他们很难把我寄丢
尽管曾插上翅膀
但我从未想过利用
那高度的一瞬,就近飞走
看来我还是喜欢降下来
但然如一片羽毛,让最小的
死亡用尸体统治着我
我的身上会空出边缘
中央爬满蚂蚁似的
文字,缠绵的手写体
而这时,我能比活着
更容易证明如下情景:
理应存在着复活之手
不信你看:它正在
打开抽屉,手腕镇定
如新雪,一点也不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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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风景无关,仅仅是即景
对我们起着镇静作用,这
无风的天空将我们隐秘的忿怒
在一种视野里平铺开,然后
倏地卷起,塞人无限的腋下。
正在我们回味。发愣之际,
一群鸽子,自那蓝色的宽大的
袖口滑出。紧接着是天色发生了
变化:仿佛轻飘。无根的一片云,
也能构成一道厚厚的防线。
抑或是身份不明的人正在掀烙
一张鸡蛋饼。这张饼大到
我们难以想象;它烙动时
投下的阴影,使我眼前轻描的
暮色骤然晦暗。但愿我看到的
不是人们所说的最后一眼:
像一封早年的信在半空撕碎后
坠散的纸片:一群鸽子翻飞,
开始变得比刚才活跃起来。
而在那样的高度,命运
实际上拼不出更完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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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
在阿贝尔·加缪之后,我们
好像还能讲一个客观的故事。
我们曾像两本参考书一样
躺在床上。我们的作者都不在场。
适合我们的书柜还未做好。
所以一整天,我们都躺在那里。
远离手和目光的把握,我们的血
穿过读音的脉管。我们彼此
阅读,才发现那些黑体字其实是
我们的骨头。而它的缝隙大多,
不能使任何物质得到实际的支撑。
夜色降临。我们不动声色,
悄悄用“上册”和“下册”互相
给对方起绰号。不包含问题与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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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书信史话
似乎有大多的空白,
聚集在这尚未被书写过的
信纸上。所以有时
倾诉就像是在填写调查表。
涉及到情绪,牵连到
被反复怀疑的事物;有时
奇怪地,竟关系到个人的幸福。
多少次:写信就像是
一份不能辞职的工作。
有谁会暗自庆幸他的身体
像一本装有消音器的书:
其中的一部分,必然要复印出来,
并寄给一双美丽的眼睛。
多少次:信写得过于漂亮,
这反而吸引了更多的空腹的空白。
好像一双手的确可以
灵活如色彩斑斓的蝶翼。
而更多的空白则表明:
语言自己就会做梦,并像
一条防空洞一样有一个深处。
虽然最终有两个人会走到那里,
并把它作为一件事情来熟悉。
多少次,多少场轰轰烈烈:
仔细一想,其实只有两个人。
有时,两个人意味着拥挤不堪。
有时,两个人即便互相信任,
互相依靠,也难以应付一种恐惧。
也有时,每一个写下的字
都很顺手,一下子变成为
满园的黑郁金香,能将针对着
空白的包围圈不断缩小:仿佛
一封信仍可以引起一场战事,
像唐朝的檄文;或者结束一段
情感,像折断一根细长的柳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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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湖
虚拟的热情无法阻止它的封冻。
在冬天,它是北京的一座滑冰场,
一种不设防的公共场所,
向爱情的学院派习作敞开。
他们成双的躯体光滑,但仍然
比不上它。它是他们进入
生活前的最后一个幻想的句号,
有纯洁到无悔的气质。
它的四周有一些严肃的垂柳:
有的已绿茵密布,有的还不如
一年读过的书所累积的高度。
它是一面镜子,却不能被
挂在房间里。它是一种仪式中
盛满的器皿所溢出的汁液;据晚报
报道:对信仰的胃病有特殊的疗效。
它禁止游泳;尽管在附近
书籍被比喻成海洋。毋庸讳言
它是一片狭窄的水域,并因此缩短了
彼岸和此岸的距离。从远方传来的
声响,听上去像湖对岸的低年级女生
用她的大舌头朗诵不朽的雪莱。
它是我们时代的变形记的扉页插图:
犹如正视某些问题的一只独眼,
另一只为穷尽繁琐的知识已经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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