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升的散文诗
刘不住,原名刘东升,散文、诗歌作品见于《散文诗》、《星星》、《诗歌月刊》等刊,作品入选《诗生活》、《诗江湖》等年度选本。著有诗集《石头》。现供职于河南省项城市审计局。
孤独
孤独不是一节废弃的旧车厢,落在茫无边际的旷野,雪下了三个月,也没能遮住它身上大块大块的锈迹和叹息;孤独也不是一株水仙,在石头旮旯的阴影里,整日以泪洗面,散着微弱的气息,偶尔有人扶它一把,也不愿抬头。
孤独不是那样的孤独,那是小孤独。
孤独是一列狂野而暴烈的越野车,加足了马力,在祖国漫长的边境线,来回奔突。由北向南,由东往西,只为寻找那些稀落得近乎悲哀的名词——正义,然后告诉它一件赤裸裸的邪恶;光明,告诉它一次角落里的猥琐;真理,告诉它一次丑陋的谬讹……它撞翻了一排排居住着蝴蝶的篱笆墙,风灭了一盏盏镇子里盛放的烟火;越过一千眼梭罗的湖泊、十万座陶渊明的南山和一枚黄道婆的绣花针,始终没有找到,也无法停下来。
孤独是一棵入云的千年古树,三分钟撞见一回拙劣的剜刻,五十年遇到一次未遂的聚众砍伐。在最初的混沌和清冷,它从根部做起,每一条脉络、每一片叶子,哪怕身上每一声蝉鸣都义无反顾地向上。云下众生悲欢,如蚁奔忙,忽而赋税、油烟之忧,忽而背叛、别离之苦,再遇闪电霹雷、风云突变,皆退避树下;云上苍茫寂寥、千年冷落,身受刀刻斧剁之痛、车水马龙之扰,老树却始终也没有离去。
孤独是汨罗江的呜咽、蝴蝶般飘下的身姿;是风波亭的长啸、暗夜里被卸下的银剑;孤独更是区区一介草民不得要领,眼望四海苦寒众生,也只能独垦三分薄田。
孤独是那样的孤独,那是你的孤独、我的孤独。
雪,落在一个人身上
雪,落在一个人身上。
四野无人、无兽、无声,雪落在一个三天前死了的人身上。死因不明,像其他死因不明者,或者牛羊犬马、一株草、一条河流的死亡一样,悄悄的,没了,就没了。他的骨头、心跳、随身物件,他的爱恨、悲喜和籍贯,诸如此类,仅仅化作一小片苍茫,加入了这个苍茫世界的一部分。
如果你不是我,即使经过这里,这个未命名的风雪绵延的郊区,你也不会知道,雪,正落在一个人身上。
雪,也曾在他活着的时候,落在他看起来绵绵无尽期的光阴里。那时他正去往北方的林区,捕小獾、逮松鼠,遇见蛇、老鼠和一座山的冬眠;那时他仓皇下船,紧扯住一双儿女,却收下了一枚陌生女子的笑;那是他依然热爱着油盐酱醋,沏一壶红茶,望见窗外的园子里,白菜顶着雪;那时他身陷一个荒夜不能自拔,因思念、痛苦和绝望,吞下了两片错了的白月光。
现在,雪,正落在这个人身上。它不过是这个世界上正在轻轻扬扬或肆虐无忌飘飘而下的雪之一种,它是西伯利亚的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雪、大兴安岭的雪、克拉玛依的雪,东南西北的雪。它们不紧不慢,携着一粒一粒的纯洁和肮脏、卑微和傲慢、热血和无情,缓缓落下。一粒是沉重,一粒就是虚无。
当然,它同样也正以无可抗拒的上帝的旨意,带着一天一地的苍茫,在每一个清晨和暮晚,落在项城市谦卑的狗尾草、喇叭花、牵牛花上,落在一只羊悲哀的眼神里,同样也落在冬夜的鸡鸣狗盗、男盗女娼,落在沸腾、肮脏的闹市和喧嚣的208工业区的上空。
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
风景
林子中央的空地上,几个人在看风景,三个,或许是五个。
景色是迷人的,山峦起伏,秋末的枫树林子博大、恢弘。叶子很红,叶子也有点灰,无边的枫叶群在响,扑扑嗦嗦。一部分老化的叶子,当北风吹来,遵照上帝的意旨,从三米五米,或者更高处缓缓飘落。风不大,叶子一片两片或者一群一拨,胡乱滑过几个人的老脸,最终落在大地上。几个人唏嘘着,赞叹着,看叶子躺着的形状,他们,有类似的怀想。
几个人在看风景,几个人慕名而来。或许在山东,玩腻了几个小贝壳,或许看惯了佳木斯上空比鹅毛大的大雪,或许是在克拉玛依大沙漠,厌倦了那些古老而没用的漏斗,牵一辆马车,或者干脆两匹驴子,带着各自的想法,从栖居多年的地方——那个称之为故乡的所在,一路奔来。
旅途中,他们望见北方的荒原(辽阔而高远),南方的稻地(温润而微凉)。在豫鲁平原,绕过一个败落的庄子,他们遇见河坡里嗷嗷叫的孩子、门口等死的老人以及墙根疲软衰败的植物,天空中散碎的口哨、土路上翻裂的草根、野地里寡默的土坟,如此种种,被其中的一位诗人记下。他们怀着悲伤、怜悯与哀叹,在木架车上发呆。当时天色向晚,恍惚中,他们匆忙上路,门口的老人点亮油灯,为他们照亮了半里斜坡。老人很沉静,望着几个慌乱的年轻人,看他们消逝在暗处,依稀有自己当年的影子。
一个下午,他们来到这片林子。
“终于到了,景色真不错。”甲斜躺在叶子堆上(这红而热烈的叶片)。
“是啊。”乙系着鞋带。
“啊——请赐予我能量。”丙在旁边,朝林子上的天空嘶叫。
天空肃穆而高远,彷佛比故乡的要大,要深。天空中没见过的飞禽在飞,斑鸠、黄鹂或许还有两只老鹰,这些小生命来去无踪,彷佛是漫无目的的游走,在各自的小世界。是的,叶子还在落,早晚要落,长宽不等造型不一的叶子漫天而下,此地,在这个远离人间烟火的所在,它们的陨落,沉默而孤寂。林子很深,附近的树旮旯里有松鼠、野獾蠕动。丁在一棵粗壮的树下工作,着手搭建帐篷,站起身,他望见不远处,另外几个人在交谈,踱步,一会看看半空中的月牙,它有点弯,一会搭搭伙计的肩膀,指着林子的更深处。
在暮晚,森林逐渐消隐了颜色,松鼠唧唧唧唧,几个人一起融入了山川、大地和落叶,成为黑夜,哦不,风景的一部分。他们,并不知道。
活树钟
这儿有一棵树。
这小镇的尾巴上怎么会有一棵树呢。突兀,扎眼。往那边就是乡下,小马路不拐弯,带着低矮凌乱的迎霜草、秋青草、蓼节草和一些零星的花儿,一股脑儿钻进小村子;往镇中心的方向看,二百米开外有几家小酒馆,三家或者五家,看起来并不成气候。有的招牌高高竖在顶楼上,破损了的几个大字愣头青似的迎着风摇啊摇;再往里面就是小镇的闹市了。这儿没有电线杆和麻雀,甚至马路两旁的铁栏杆也在百米之外停了步,不知怎么,也没有其他树,就一棵树。
离远了看,这树不高,树干也不壮,外貌极普通。但其叶片硕大而稠密,芭蕉样的叶片常年不败,活一个避暑天堂,在夏天,经过这里的人们都要坐下来避避太阳,抹抹汗珠子;若是雨天,停下来避雨的,有赶集的村姑,精瘦的酒贩子,也有三两个乞丐。心情好的喜欢在树下唱歌,心情差的就瞪着眼珠子望着头上静静的大叶片,兀自嘟囔着:两小时了,咋还不摇呀。
这天夜里,星光很好,勺子星、北斗星、扫把星在老地方闪啊闪。从小酒馆的方向,来了一男一女。他们靠在这棵树上。
“亲爱的,我没喝多。”年轻的男人对长头发的女人说。“你还不了解我么,我爱的是你。我眼里没有其他女人,在这世上,只有两个女人是我的最爱,一个是我的母亲,另一个就是你。我的心肝儿,年底我就要娶你……”
女人抬起头,她好像有点感动,一边哭,一边跟男人接吻。大树叶呼呼的摇。
此地空旷,就一棵树,加上镇小人稀,因而大部分白天的光景里倒也清净,即使偶尔出现几个路人的喧闹,也是极不规律的。若是晚上,就不太一样了。在每个春天或者秋天的夜里,从不远处小酒馆那儿都会飘过来隐约的酒香,和在风里,一会淡了,一会浓了。有时候,夜更深些,会有几个喝多了的小青年在不远处嚎啕大哭,或是发出搞怪的尖叫声;有时候,也会有人不经意的说笑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树下。
后来还有一次,月亮出来了,滚圆滚圆的,吊在天中央,就像一颗大号的珍珠。树下又来了一男一女。还是那个男人,女人倒是换了一个。
“亲爱的,我没喝多。”男人靠着树对短头发的女人说。“你还不了解我么,我爱的是你。我眼里没有其他女人,在这世上,只有两个女人是我的最爱,一个是我的母亲,另一个就是你。我的心肝儿,年底我就要娶你……”
女人肯定疯了,一边蹬着树根跟男人接吻,一边哭。其间树叶摇了两次。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或者只是十年。村子那边,瓦房变作了二层小楼,附近的一片芝麻地矮了又长了,熟面孔的酒贩子越来越少,他们的儿子接过这古老的作业。这棵树在人们视线之外静静的生长,强健的的根部背着马路这边慢慢凸出来,所有的叶片因为硕大而垂下来,沉下去,有些够长的枝条几乎挨着了地面,风来了或者每隔两小时,它就拂了拂温润的尘土。
这个八九点钟的夜里,万物肃穆,星光月光一起洒下来,洒在这棵树更加稠密的枝叶间,形成少量大块的暗影。一群蟋蟀爬过来,这些熟悉的小客人在凸起的树根上眺望,却并不发出声音。
多么安静啊!突然小酒馆那边传来打闹的声音,“你这个老骚货!”
声音越来越近。长头发和短头发的两个女人扭结在一起,都打到这里了。长头发的女人被挤在树上,短头发的抓住她的脑袋使劲往树上撞。她们头发的一部分已经发白,身体已经有些枯萎,她们的脸被对方更长的指甲所戳伤,鲜血把他们的老脸搞成了写意画,血粘到树干上,滴到树根上,黏住两只年老的蟋蟀。天啊,毁容了!
第二天,世界安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树上来了几只斑鸠,体型较大的两只不断从小酒馆的顶楼撕扯来腐烂的塑料布,在这儿搭起了小巢。树干上深色的纵向裂纹越来越大,像一张张裂开的老嘴。枝桠更密更长了,以前芭蕉大的叶子现在都像千年老芭蕉了,乘凉的话,一个叶片都能容下三个乞丐呢。
树下不知何时来个秃脑门的男人,叼着烟,皱着眉头,哦,还是那个男人,那熟悉的深深的轮廓,胡茬子比头发还要多,他老了!男人蹲在凸出来的树根上往兜里摸烟,往马路上砸石子,把一粒凝固的斑鸠粪猛地扔向远处,仿佛在说:他爷爷的!他站起来看看天,天上没有白云,其实白云在更远的天边;看看远处,连个电线杆都没有,往那边就是乡下,许多庄稼都刚种下,芝麻尚未开花;往这边呢,没多远就是那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小酒馆,在顶楼的方向,两只老斑鸠正叼着什么东西没头没脑的飞过来。
“怎么露馅了呢……”男人还是忍不住自言自语。他转身瞥见了那棵树,他盯着那棵树,它的大叶片正在摇动,他眼神里充满了疑惑,继而变成了愤怒。他转身离去。
天空博大而恢宏,坦露着无限的白;进了村的小路一去不回头,两旁的蒺藜草还在尘世里慢慢的生长。
男人去而复返,带着一把呲牙咧嘴的锯。
其间男人抽了三支烟,抹了两把汗,骂了五次娘,费了老大劲儿,才把这棵树拦腰锯断,“不比当年了……”,他一屁股堆在地上。大半截树干带着一大片深而密的叶子在空中剧烈的摇摆,慢慢倒下去,大地潮湿,没有荡起丁点的尘埃,仿佛一曲到了高潮的歌谣嘎然而止。
男人瞅着那半截树根,上面还有昨夜女人斗架留下的模糊的血迹。他摸了摸秃脑门,头发又少了一些。
男人起身往树根上唾了一口,愤愤的说:
“只有你知道!”
现在,这棵树已经不在了,枝干被几个乡下人拉回家扔进了炉膛,奇异的大叶片在制药厂充了药材,它当年残余的根部早已枯萎,变作了大地的一部分。笔者后来听一个附近的老人讲起,这是一棵大叶树,源自非洲,属樟科常绿性乔木,周身密布深色纵裂纹,根部发达,常常凸出。其叶片长至成年可达五尺,且每隔两小时翻动一次,乐此不疲,故而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活树钟。
漫步
天越发的凉,天色也暗的早了。我削着红苹果,吹起小口哨,在尘埃初伏的人世间漫步。
我喜欢一天中的这段光阴。月亮在低处,在树的枝桠间闲挂着,很小,色微白,尚未散出一些光来。暮色尚淡,笼罩着世间高的矮的大的小的诸多物什,它充满了这街道,街道上有三两闲人,这淡的暮色,它就贴在每张瘦的胖的方的圆的人脸上,浸遍全身,彷佛没有三两个小时离开的意思。
我没有停下的意思,苹果很甜,口哨很亮,带着颤音,我的脚步很碎。小碎步啪嗒啪嗒,去往郊外的斜路上,小碎步拖着薄尘,亮晃晃的月光照着它。在月光中沐浴是一件舒服的事情,此时我非我,非社会之我,我,不过一普通器具。这月光,它弥漫了我,包裹着我,抚摸着我,掏心掏肺地涮着我,我,月光之我。
如果再舒服一些,那定是叼儿郎当之际,一不小心涌来了未名处的风啸。从远方,或更远,不知何方,就来了。彷佛在未名国脱掉衣服,一路狂奔,经过一片幽深的高杆山林,掠过几个村庄散乱的灯盏,路过这里,只是路过,当你怀想、唏嘘乃至将要“呜呼”之时,它已经消失无踪,莎吆娜拉了。
逛悠着,又一段时光消逝了。“时光不是静止的么?”我问自己,彷佛又没问。星光月光下,这一片地方还算开阔,它在夜里裸露着,铺展在你面前,更远处是一片废弃的林子,几年来死不死活不活耷拉着几棵小树,而在八九点的夜色里,在暗的深处,已经无法辨认尚有几棵。
留恋这暮色,这月光,并非其间杂居的人族;热爱这街道,这风声,因它镶嵌在我每日行走的汹涌的人世间。
奇妙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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