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年
五八年的春天,没有青,也没有黄,一片红是没用的。
五谷不盛,雨水渐行渐远,大地突然失去隐喻。成群的难民流离、失所、逃荒、要饭,去向不明。
七七芽埋伏于暗,小小的戟不动声色,占领人类的胃,俘虏剩下的人间。它的毒在东平原上汹涌,发作,置人于死地。那时的泪是碎的,也是多余的,我的亲人们等不及浴火嬗变。一个个,手拉着手背影模糊地脱离了春天。
捡垃圾的人
秋天略带颓废。冷,开始侵袭。
这个人间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你携带大量的废瓶子,身体倾斜,恰好构成卑微的姿势,向着垃圾桶,服从于胃,对着汹涌的人群,沉默、不语、眼睛干涸,像个剃度的人无视于天上掉落的秋叶,和红男绿女保持着隔世的距离。
睡在路边的人
允许他低一些,黯淡一些。
秋天来了,再允许他凌乱一些,一个人游走于人间,天下是茫然的。风吹起时,身子倾向凋零,有落花的感觉。他没有马匹和高粱酒,遇到黑夜,抱住落叶,抱住自己的江山,设立界碑,圈地为王,像宋朝一样蜷缩,附属于金,不反对割地求和,暂且有小国寡民的意识,是否心怀天下,借机北伐,尚待进一步考察。他躺在一个人的漩涡,眼睛里没有灯红,也没有酒绿,像南宋隐逸的词人,设下圈套,或暗语。
烤面筋的人
烟雾缠绕,不像在尘世,他尚未修炼成佛,级别处于凡间。
风一样柔软的身子,无人招架,手执一串串的面筋,在炭火上熏烤,翻来覆去,像翻来覆去的蜕变,升华,或者死。他以低音吆喝,怕惊动市容。他的泪还没有碎完,即使碎完,只属于自己,不属于来来往往的人群,或没有血丝的城管。作为佛家弟子,他是有罪的,本质上接近于俗,取证于以食为天。
寂灭
姐姐,我看不惯红尘,退居二线。
藏在云上,或者菊下,隐姓埋名,改为一个字,叫空。枝叶落尽,失去金黄的蜜语,委身于秋,一个人打坐,如不醒的梦,略微低首的姿势,不长烟火。隔岸的光,跳梁的虫子,引不起欲念。
我开始热爱孤独的黑,簌簌坠落,锁住了时间。
风吹东平原
空荡的小村,灯火不明。母亲在自己合十的手掌上,落下泪水。
大风吹过了东平原,吹过颅骨中的缝,黑夜的冷。它无视人类的爱与恨,背叛了秋天。
申家沟的玉米提前坠落,大面积倒进雨水。秋天内外,剩下荒凉的海,浸泡身子、古陶,祖坟上的草,一些谷物霉变。苦难汹涌,我的头盖骨开始松动,像刀口走过。
回家
落叶围住的家乡,住着我过分的爱与恨。
梳理一下自己的枝叶,只身打马回到申家沟,要低下来,小心翼翼,降到草的位置,从身上溅出一点泥土的腥味,与村庄和谐。向活着的人露出旧式的笑,传统的礼节,把城里的新鲜藏好,不显声色。
回到老时光,要温顺于天,和庄稼平等。
中秋夜
那些闪亮的林木抽出性情的枝,吟风弄月。
我想起家乡的玉米地,金黄的铜,一朵一朵的棉次地打开。
露出今夜白,乡愁无眠:母亲又在燃香,祈祷,数算走失的花朵及旧伤,对着月神唱豫东调。与留存下来的祖母的遗像,说絮絮叨叨的话,风声无边,一轮明月,落下寂寞的光。
麦子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雨水浓重,闪亮的果子开始受难,腐烂,发霉。
父亲躲在如豆的灯下,咕噜咕噜抽着水烟,一朵芦苇花在燃烧。
这是第七次写到麦子,站在痛苦的芒上,没有歌唱,没有金黄的蜜语,闪电般的美好。
只有大风吹动的平原一无所有,像一枚尖锐的钉子,闯入肉体。
哭伯母
五月,鸟叫不停。我们都是粗枝大叶的人,忙洗镰刀,喝农药死去的伯母,过于突然。
让平原上的乡村一下子回到荒凉,她的尸体躺在暮色,又小又瘦的白,布满哀伤,一个来去匆匆的生灵,退出多年的疾,暗,还有孤独。三天后,将与陶瓶,祖传的布匹共同下葬,化为尘土。
我什么也不说,像麦子上空的水一样哭着,申家沟长满了风声。
曾祖父
他抱着东山,抱着东山上的一棵麦子,一棵贫穷的麦子跪下。
背井,把先祖的名字刻在桃木上,把又瘦又弱的村庄抛给雨水。任凭两手空空,悲痛时捏不出一粒细小的盐。一路上太阳飞过,黑夜飞过,野兽飞过。风把身子吹向东又吹向西,吹向南又吹向北,落脚在平原:旱三年,涝三年。
苦难不远,虬枝滚遍肉体,拔不出的一根成了深渊,流出屈辱的泪滴。最终曾祖父死在了那里。骨头在半尺厚的黄土下,化为一团冷雾,上升,恰似东山上的月,轻轻走过最高峰。
写下
他的声音低下来,在申家沟成为隐喻的一部分,不能被阳光照亮。
他以狼毫蘸着泪水,写下三百年的疾苦和幻想。写下一涌再涌的阵痛,趾骨上露出的红与白。写下明月,瓦当,笃定的荷。写下一行行圣洁的光,支撑肉体。写下寒露,霜降,二十四节气中的冷。写下麦子扬花,抽穗,大地上的五谷喂养生灵。写下“逆”,美好或温暖。
最后他拨开雾,写下一枚橘子的内部的真以及蚂蚁。
活着
这么多年,一个人在贫瘠的潮湿里潜水,翻来覆去,缺少氧和丁香花开。不沾染烟火,任刀法零乱。
姐姐,我多么愿意活下去到田垄走走,收藏秋天的庄稼与粮食。回望祖坟上的草,草尖上的露珠,露珠里的光,归于自然。挑选最小的矢车菊陪我去远方,拽刀北上,饮马河洛,进入水调歌头的流浪生活。
直到飞雪连天,寂寞成灾。一头栽下去,不再醒来,不再喊生命中的疼。
传说
江湖上的他,只是个传说,像一道暗,或闪烁的桃花,保持沉默。
飑线突袭时,整个豫东平原晃了晃,所有的房屋断裂,炊烟停止飘袅。一群亡灵在天堂口回望的姿势,足以让申家沟的疼汩汩不绝。
女人处于梦魇。
他穿上黑衣,配上淬了剧毒的针,充当侠客,把喂养生灵的庄稼托付于春天,把自己托付于水,救赎申家沟。他带领诗歌里的十万个句子,风起云涌,头上长满大片的雪。河流回到春天,与爱。流落他乡的桃花,像灾民,撤回春天。他的脸上烟火明灭,隐于梵音,而国家拒绝发言,返回低音区。
写给姐姐
姐姐,你是母亲身上的叶子,还不能完全打开,就提前掉落。
远遁他乡,成为孤独的瓷。寂寞来袭时,花天酒地属于别人,一小片忧伤属于自己,像母亲藏于佛经之后,指尖上烟火流转。水土不服的你青春落第,被雨水纠缠,手指上二十八块骨节,找不到一粒细小的红。回到平原上的村庄,瘦若蒲草,无法握住申家沟的水和五谷中闪亮的镰刀。
姐姐,我们的命是一粒露珠的轻,远离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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