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城市”。我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这句话的。我很想把它改过来:所有的道路都通向乡村。这难道,不是一样的吗?城市在这头,乡村在那头,连接它们的是道路。但事实证明,我错了。这头跟那头,哪头是天涯?
不知道到底是城市在向乡村扩张,还是乡村在向城市进发。
我所散步的乡间小路,现已是开阔的城市大道了。小路两旁的苦艾,南瓜藤,豆角架,芦苇,杂树,萤火,虫鸣,蛙鼓,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野草野花,一眨眼之间,全都不见踪影了。不用经过它们同意。不用给它们做耐心细致的工作。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条崭新的大道。整日尘土飞扬,机器轰鸣,人声嘈杂。竟然,有少许的油菜,不肯迁移,赖着在这条道上,无所顾忌地开着灿烂的花朵,许是前世遗落的籽粒吧。推土机的声音,已深入它们的腹地,它们佯做不知。存在一日,粲然一日。走过它们身旁,我分明就听到清丽的歌声。
我知道,这一条道路,从此也不再属于我了。大路两旁,很快会长出林立的高楼与茂盛的人语。
2
所有的故乡都在沦陷。这又是谁说的?
不是吗?所有的春晖斜阳,老树昏鸦;所有的小桥流水,渔舟唱晚......经年过后,它们都会改变了原来的模样。变得一片狼藉。没有硝烟的战争,永远都在发生。谁的巨手,都阻挡不住。
在乡间,我亲眼目睹一朵小花被摧毁的过程。不知,小花,它会不会哭泣。是一株极繁密的紫色的小花。与它对视,也就五分钟光景吧?我正在矫情地拍摄着它的笑颜。还在沉醉于它的天真稚拙。轰隆隆,一台巨大的挖土机,大声喊叫:让开,快让开。我抬起头。它是在跟我说,还是跟花朵儿说呢?我来不及反应。呼啦啦,它那巨大的身子,从花朵儿身上,轻松地辗过。花朵儿没有了,一株绝美的生命,在这个明丽的春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倏忽间消亡。听不到一丝叹息。或许,花朵儿,它没有痛苦。它们的家族,遍及天涯。你永远都消灭不了它们。这边没有了,那边又开了。撒下漫天的种子。春风一吹,立即,花朵儿又会香遍天涯。
世间,总是有些倔强的生命,挺立着,摇曳着,芳香着。
有多少的花朵与庄稼,甚至村庄,正在或即将经历这样的宿命呢?
3
我的母亲,在城里的断砖残垣间,种了几畦菜蔬。甚是瘦弱。没有农家肥可以施。没有旷野的清风雨露滋润。它们极其营养不良。母亲说,闲着也是闲着。她每日跑到地里,去侍弄。跟菜蔬们对话。
母亲,在以一种躬耕的方式,打通城市通向乡间的道路。她打得通吗?
4
不管故乡离我们多远,那童年的炊烟,永远都会在心空里飘荡。
我们不断地回去,回到故乡。故乡每一次,都不是原来的样子。离我们童年的样子,愈来愈远。但它们的绝美,永远都种植在我们的心田里,经年不衰,郁郁葱葱。如那些秋后的野果子,彤红地挂在时光的枝头。永不褪色。
每一次回到故乡,我们都会拿些新的语词,来充实它,来填补它。但它,真的,时时刻刻都在改变。改变得你几乎无法再还原它。是因为那条乡间窄窄的小路,在向城市延伸吗?是因为,它愈来愈不经意地带走乡村的气息?许多东西源源不断地从小路上输送过来;也有许多东西,通过那条小路,不断地转移出去。乡村,变得自己不认识自己了。乡村的孩子,通过那条小路,不断地走出去。出去了,许多人就不愿意再走回来。走回来的,都是历尽沧桑的,愿意永远都在这乡间走着的人,靠泥土为生的庄稼人。他们背不动大山的叹息,背不起河流的清澈,背不动那些贫寒的庄稼的嘱托。他们愿意,永远守着,在这里。在清风明月里,在烈日炎炎下。不怨不悔。对于他们来说,道路,还是那条道路。没有宽,也没有阔。还只是那条泥土地铺成的乡间小路。如我的父亲,与叔叔伯伯们。他们是把身子,与灵魂,埋在泥土里的。他们,也把自己当作庄稼的一部分。活着是一棵站着的庄稼;倒下了,是一棵横着的庄稼。他们如果失去土地,那无异于叫他们早早死亡。那是一种痛苦的凌迟。还不如把他们,活活地埋葬了干脆。
更多的人,不愿意背负沉重的炊烟,踏向异乡的征途。他们只想轻轻松松地上路。在异乡,好好打拼。他们无所谓故乡异乡。在异乡开拓得一片大好疆土,那同样,也是第二故乡。异乡,也有明月,也有清风;也有青山,也有河流;会有妻子儿女;会有他们的庄稼与花园。或许,这是觉悟的。谁能否认,这是觉悟呢?
只是,为何,还是有许多人背井离乡后,会那么忧伤呢?到底是移栽的。到底根系,在老家那屋头。埋得深深的,深深的。那一缕山野的茶香,那一坛腌渍的咸菜,总在月夜,带你还乡。
5
人,不是植物。植物,给它空气,给它水份,给它阳光,给它土壤,它在城市,一样生根发芽,一样蓬勃欣荣,蒸蒸日上。没有怨叹,没有悲伤。当然,或许,也有怨叹与悲伤,只是,我们听不到罢了。
那些香樟,那些桂树,那些兰草......它们会在某个夜里,流着泪,乘着梦的翅膀,返回它的故园吗?
无论走多远,我们,都还是记得曾经的窝的。即便如今门前的道路比天河还宽,还阔,但到底心心念念的,还只是那条弯弯曲曲的泥土小路。长满野花野草,长满虫鸣蛙鼓的小路。
我们回去,我们已找不到当年那条清香馥郁的道路了。找不到了。它们都埋藏在大路的水泥或柏油底下了。它们,在奔往城市的途中。迅疾,而恍惚。
坚守的人越来越老,越来越稀薄。我们回去,终会望不见自己屋头的——那一缕炊烟。
6
自从走出十五岁,我就再也回不去了。再也走不回那个小小的山村了。在当时,我根本不作如此想。我是带着一颗无比欣喜的心,踏上新的道路的。像一只飞出林子的小鸟。以为从此,就在广阔天地里遨翔了。只是,飞来飞去,飞了二十多年,终究,还是没有飞出故乡那片薄雾缭绕、清香四溢的林子。
在九月的薄凉里,在雨丝绵绵中,离开乡村。去远远的北方上学。我渐行渐远,母亲送行的身影愈来愈小,终于小到我根本看不见。被某个拐弯遮住。我,擦了一把泪水。笑着,奔向前方。再回头时,山重水复。从此,我便成了一粒城市里的芥子。总是游荡在乡村的边缘。
我纸上的乡村,不是我的乡村,只是记忆里的。时常添补的苍凉感与沧桑感,也不是我的乡村。那只是我的华丽补缀与虚弱抒情。
乡村已入暮年。
许多年来,我已在城市里扎下深根来。乡村,离我愈来愈远了。远到模糊。
而我,总以为,我还只是走在通往城市道路上的一株植物。不断地回望。不断地走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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