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人
在无数个丰收与歉收交迭季节里,老人永远穿粗布褂子,翻卷的羊毛,泛着黄色,粘连成结,裸露在肩头。在失望与希望并存的日子里,渐渐老去。
他曾经得意,自己生了一大堆的儿子。
他常常在地头,对野草踢上几脚,讥笑小草,也长了一大把的年纪,却没长过自己的脚脖。
他也曾困惑,麦子长到人的膝盖,就不再长高;他曾幻想,如果庄稼都长得象人高,他这一辈子该是多么的富庶啊!
他为自己曾经住塌了两所院子,而感到骄傲。
在八十四年间,他眼睁睁看着,有六条老狗,卧在老院子的山墙根里,缓缓死去,而在去年,他看到第六条狗,在墙根死去时,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从此开始,对死的恐惧紧紧跟着他的身影,握住他衣襟,走进他的梦里。
终于没有活过时间。他也没有镰刀、锄头耐活。
别在墙缝里的镰刀,永远在收割着一季又一季节的麦子;
倒挂在屋檐下的锄头,永远锄着一地又一地的谷子与杂草。
他却在一个秋天的早晨,再没有醒来。
老人一生,种了八十四个春天,收了八十三季庄稼。没来得及收割第八十四料谷子,却永远地睡去了。
这留下的最后一茬庄稼,是老人一辈子唯一的遗憾。
老人去的那天夜里,月亮很圆。
一个村庄的老人去了,一个时代也随之反了过去。
风雨飘曳,电光野火。
人留下的院子,渐次破败,脱落。
只有富庶人家,那高大的青石门楼,兀自立于风中,依稀浮现昔年盛景。
谷子,一年一茬。人,六十年一茬,或七十年一茬,或八十年一茬,纵然九十年一茬,又怎么?还不和谷子一年一茬一样么?只是人的周期,比谷子长那么一点点罢了。
人的一生,就象谷子,熟透了,等待镰刀的收割。一茬一茬的村人,一波一波地,熟透在时间的田野,无边无际,茂盛而繁荣,而后枯萎,败落。
谁又是收割这人群的农夫?镰刀又握在谁的手里?
时间收割谷子,一样也收割人。
时间,是收割人的农夫,它象农夫一样,不住地站在地头了望,一旦田野熟透,便握起岁月这把锋利的镰刀,迅速走进田间,嚓嚓声起,挥舞起来。
在灿灿秋天,农家收割谷子庄稼;
在冥冥远处,时间收割男人女人,收割院子,收割村落...
二.懒三
“有收成没收成的人,一同走进秋天。忙人与闲人在村子里过着长短一样的日子,时间一过,一切都变的毫无意义。”
老人在世前,曾不仅一次嘲笑过,也开导过一个人。这个人,住一间孤零零的土胚茅房,在村西头。他和地里的庄稼一样,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村人都叫他懒三。
懒三,因庸懒,倒也显的几分豁达。他不在乎别人怎么叫他,就象他毫不在意自己稀疏的庄稼一样。他一样不在意别人笑话自己地里,比头发还要稠密的草儿:你地里的庄稼,给人吃;我地里的草,给牛吃。牛不与人一样重要的么?懒三地里的粮食没有把自己喂得结实耐活,他地里的草却把许多人家的牛喂得膘肥壮实。
夏天的时候,农家,在密匝的庄稼苗里拽草;秋天的时候,懒三在稠密的杂草里,觅谷穗,找庄稼;
冬天的时候,村人用粮食磨面,充饥;懒三用自己地里的茅草生火,取暖。有结余的话,还能搭在房顶盖茅舍。按懒三的话说,这也是增砖添瓦。
每在傍晚,懒三的烟囱,一样飘出袅袅炊烟。没有人知道懒三的锅里煮着什么,也许,是半稀不稠的包谷糊糊;也许,满膛灶火就干煮着那么一锅井水。
懒三,却并不是村里最瘦弱最单薄的一个,扎在一大堆汉子里,一样粗粗壮壮,没有人看得出,哪个是饥肠辘辘的懒三。
懒三一生,没有媳妇,独居一身。也没人看见他为油盐酱醋,锅碗瓢勺熬煎过。他吊在裆间的劳什子,跟着自己也闲了大半辈子,也没有人听说过,他对谁家的媳妇起过歹心。
懒三空荡荡的一生,就象夹杂在茂盛田野间,兀自一溜空落的荒地,杂草丛生。开满的野花,也难以掩饰本质上的苍白与荒凉。
懒三生的高大,却更象一株不结包米棒子的庄稼,光杆,孤零,赤手空拳。却并不影响他顶天立地的,夹杂在吵吵闹闹的村人中间,和他们一起过稠稀一样的节日,消磨长短一致的日子。
懒三已经五十出头,这五十年里,从小就没有和谁家孩子打过架,没有人邻居吵过嘴,没有和谁家争过滴水,也没有争过犁沟。这为他五十年来,能与村人和睦相处,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春天到了,懒三往地里扔几粒干瘪的粮食。一直到秋天,不再打理。
懒三,没有什么亲戚,没有人为他张罗媳妇,也没有过问他的粮食是否够吃,冬天,衣裳是否挡寒。这倒为他腾出足够的时间。村里红白大事,懒三,必然第一到达现场,从前天夜里开始挑水,到第二天坐在一个大轮盆前,洗从酒席上退下一波又一波的菜碗菜碟,水盆里飘满油腻,他却把碗盆洗的光光亮,且整整齐齐码在竹簸箩。报酬就是客人吃剩的饭菜,盛大半盆子,端回自家土屋里饱饱吃上几天。大方的主家,还会给他两盒带嘴的烟,一条矛盾牌肥皂,一条青纶毛巾。
懒三亡于五十头上,就象村里丢了一只狗,一犋牛。村人有惋惜的,也有不在意的。
这五十年,也就是村人种五十春天的谷子,收五十秋天的庄稼,草绿五十年,草败五十年。人这一辈子,不顶活的。
懒三空落一生。象一粒干瘪麦籽,簇拥在颗粒干净饱满的一袋粮食里,一旦撒入时间的磨孔,化为粉齑。哪颗干净,哪颗饱满,又是哪一颗黑瘦干瘪?谁又是谁,有几人能说得明白?
三.老桑树
春天,后院那颗桑树,一天天长大长高,枝繁叶茂,枝杈越来越稠。
夏天,摘桑椹的孩子越爬越多,越爬越高。
终于有一天,高的不能再长高了。
桑椹越结越少
孩子们的吵闹声,越跑越远,另觅新枝去了。
那年夏天,居然没有结出黑红而汁密的桑椹来,一颗都没有,很干净。
终于,在一个春天,再无力发出一个鲜嫩的绿芽出来。
一个冬天的风里,缓缓倒了下去......
蚂蚁,老鼠,蟑螂,年复一年,拼命掏空这棵老桑树。
时间终于掏空了一切,包括班驳年轮,千空百疮,渐渐化为一堆朽木,尘土...
四.牛
牛,卧在槽前,任你把再嫩的青草送给它,牛不再理会人的善意。任你把鞭子抽得忒响,牛不再爬起来。
多年以来,牛的力气,零零散散撒满了村庄与田地间来来回回的小路上。牛拉坏了一辆又一辆牛车,犁钝了一片又一片犁铧,人把皮鞭抽断了一根又一根,续了一截又一解。牛驮完了自己一生的力气驮回力所能及的尽可能的谷子,麦子,红薯,麦秸。
这一天,它连吃一把青草的力气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它连支撑自己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都使给了人。
“一袋麦子谁都有背不动的时候。”牛也一样,牛似乎知道自己一生能跑多远的路程,能驮多重的东西。无论谁使唤它,又是跟谁跑,牛,都会舍命的拉车,拉耧,犁地...终于把一生全部的力气都耗尽了。
牛卧于槽前,牛眼浑浊黯淡,泪痕斑斑;眼睛深处,充满了倦怠与疲劳。
几只苍蝇似乎闻到牛体即将腐烂的气息,在四周嘤嘤盘旋,等待人把锋利的屠刀捅进去,吸吮洒在地上的牛血。
人老了,等待岁月的镰刀收割自己;牛老了,等待人的屠刀宰割自己,人食其肉以果腹,寝其皮以御寒,碎其骨以肥田,而后,苍蝇闻其腥。
牛再起不来了。匍匐于槽前,静静等待,任人宰割。
牛的忠实,大约正在于此,他永远琢磨不透人的阴谋。面对屠刀与阴谋,毫无预感,毫无戒备,它大约相信,人是与自己一样的善良与恻隐。这是忠诚的悲哀,还是牛的不幸?
牛再起不来了。
五.一切,都将渐行渐远
老人
院子
桑树
懒三
牛,所有这一切,驮着村庄,缓缓爬上时间的履带上,迎面而来的,却是岁月这把镰刀。
面对时间这把利刃,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渐行渐远,而遥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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