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赏析】
温庭筠的作品风格,可用艳绝加愁绝来概括。可是这首作品却很特别:它没有过多的艳丽,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秋天的夜晚,一个孤独的少妇,不梳理,少粉黛,在空空的房子里对雨难寐。这里一洗过去的秾艳和铅华,用淡妆下的秋思秋景、秋雨秋夜来实现“愁绝”。人物的妆淡,是因为情浓;景物断断续续的淡描,也 是为了烘托愁情的浓重。尤其是秋夜无寐、卧听夜雨滴桐声这一长期缭绕的意象,把女主角愁肠寸断、泪流 不止的形象凸现在人们的面前。这种以景物烘托形象的写法,正如前人所说的,是书画家“无垂不缩”高超 手段的借用,其结果是含蓄蕴藉,艺术感染力极强。李冰若《栩庄漫记》曰:“飞卿此词,自是集中之冠。”此词在温词中确为很有分量的一个。正如唐圭璋先生所评述的那样:“此首写离情,浓淡相间,上片浓丽,下片疏淡。”(《唐宋词简释》)上阕是温词惯常写法:华堂锦室与美丽的思妇的组合。前三句写室内,炉烟袅袅着,蜡烛滴着红泪,照着秋意满堂,本来就难成眠的人儿,被这明暗不定的烛光搅得更加愁肠百结。“偏”字,突显出一种物情与人情的乖离。后三句掉转笔头写女主人公,“薄”,“残”,是主人公辗转难眠情状的具体写照,下一句的“长”“寒”正是紧扣这儿而来,这三句,以视觉、知觉、触觉等多种感觉不厌其烦地强化着主人公的难眠,针脚很是细密。
下阕一改上阕的繁言缛句,直下淋漓快笔,情语景语有机融为一体。“人烟寒(一作空)橘柚,秋色老梧桐。”(李白:《秋登宣城谢脁北楼》)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清初《广群芳谱·木谱六·桐》)梧桐在华夏文学长河中带着浓厚的衰飒秋意,它紧扣着上阕的“秋思”。“不道离情正苦”,直抒情语,点明上阕后三句之因,并将“秋思”具体指向于别后的苦恋。末三句,从听觉写“三更雨”。“滴到明”,主人公听了一夜的雨声,定是整夜未成眠,可见离情之深,夜雨不像是落在梧桐叶上,倒更像是滴滴砸碎在人的心里,这比起“惊塞雁,起城乌”来,可以说是已经愁肠万断了。宋人聂胜琼“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鹧鸪天·别情》)便是此末三句的遗响。“叶叶”“声声”的叠用,把“长”“苦”从声音的角度具象化,作者以叠字的方式将声音拉长,从而实现雨声由夜至晓的绵延。[南朝]梁·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有这样一句:“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正与此词境状相似,笔者私意,词人或许自觉不自觉地化用了这个诗句。
清代谭献对此词的下阕评道:“似直下语,正从‘夜长’逗出,亦书家‘无垂不缩’之法。”(《清人选评词集三种·谭评词辨(卷一)》)评得不甚明了。俞平伯先生解释为:“后半首写得很直,而一夜无眠却终未说破,依然含蓄;谭意或者如此罢。”(《唐宋词选释》)而陈廷焯却不看好下阕的直语,“不知‘梧桐树’数语,用笔较快,而意味无上二章之厚。”(《白雨斋词话》卷一)但他在早些时候的《云韶集》卷一中又有这么一句;“遣词凄艳,是飞卿本色。结三句开北宋先声。”“开北宋先声”确是很有先见的,惜其没有展开进一步的论述,没头没脑地搁置这么一句就天不管了。清人谢章铤对此词亦是很有一番见地;“温尉词当看其清真,不当看其繁缛。……‘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语弥淡,情弥苦,非奇丽为佳矣。”(《赌棋山庄词话》卷八)
白居易《长恨歌》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黄升《酹江月·夜凉》:“此情谁会,梧桐叶上疏雨。”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梧桐夜雨意象不断出现于历代文人笔下,具有了一种文化性质。在这个文化阵容里,温庭筠这首《更漏子》将离情别绪添入其内涵当中,成为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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